惡魔黨看來是解散了，蘇聯早就變成普丁的，北韓換了領導人，MI6 該怎麼辦？龐德該何去何從呢？
在諜報故事的虛擬世界中，伊恩·佛萊明和約翰·勒卡雷或許代表了兩套敘事傳統。前者的詹姆士龐德雖然在小說中的刻劃有些樣板，但在好萊塢的生花妙筆下，電影中的龐德可是英明神武，刀槍不入。似乎沒有弱點，沒有懷疑，沒有感情。帥的很，身邊的美女也讓人嫉妒的要命；而後者的喬治史邁利，一登場就是那麼憂鬱又尖銳，不斷告訴你世界的悲哀，情報員只是另一群酗酒嗑藥的可憐蟲。歐對，他們通常都是離婚的傢伙。當然後者的前身是葛里翰葛林，即使有讓人笑破肚皮的《哈瓦那特派員》，可是看看他《沉靜的美國人》裡的派爾和佛勒這兩個可憐蟲啊。
所以，湯姆克蘭西筆下的傑克雷恩找大潛艇（最後還當上了總統真了不起），是如此光鮮；但同時陸德倫的傑森波恩，忘記自己是誰，貧窮但總是能拿到武器，在巴黎、倫敦、突尼斯、土耳其與莫斯科等地跳來飛去（但太憤怒了）。當然還有交錯複雜的其他流派，但無論如何，這兩套傳統似乎涇渭分明地刻畫出兩種不同的平行宇宙：主角是帥氣的英雄，或是憂鬱的英雄；絕對正義和邪惡，以及一個正義又邪惡的民主和邪惡又正義的共產的對抗；一個優秀（但腐敗的）帝國，以及優秀（但腐敗）的反帝國的對抗。整個大架構複雜但又清晰，我們那有秩序的世界。
但有些事情正偷偷改變之中。當勒卡雷寫出《女鼓手》、《永遠的園丁》（我超討厭電影的譯名）時，那個大架構鬆脫了。主角不再是諜報人員，而是外交人員和NGOs對抗恐怖組織和跨國資本集團。後來好多電影劇本都圍繞著這個陰謀論核心發展著：一個記者（或是記者的朋友親信家人司法官員）與邪惡的跨國企業對抗，並且這邪惡的跨國企業剛好都有陰謀進行著，無論是洗錢謀殺或是政變。而在這樣的敘事傳統中，記者永遠是正義的一方，媒體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我們知道這時候龐德老了，史邁利退休了，取而代之的是紐約時報、衛報的記者；蘇聯不再是個威脅，愛爾蘭共和軍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才是威脅，金融集團和製藥集團是絕對的腐敗，電腦和網路是全新的武器。甚至搞到最後，連符號學教授都來插上一角，講些和天主教開戰的故事。那些「爆炸筆」之類的小東西早就不再生產了，也沒人想改裝奧斯丁馬丁。於是，剩下來唯一的問題是：龐德並不知道。
在《007 空降危機》前，《縱橫天下》（The World is Not Enough）是龐德系列中我最愛的一部。傳統只會耍帥的龐德在那集故事中，第一次面對到自己心愛的人的背叛。或是說，第一次分不清敵我。我愛這集的原因是一方面背景設定相當到位，在1999年當時情勢詭譎的黑海沿岸諸國（也奠定我想去亞美尼亞與亞賽拜然旅行的根源），另一方面是龐德的劇本首次出現對帝國們的嘲諷，以及讓人摸不清但愛恨分明的反派龐德女郎（龐德不一定那麼吃得開囉）。到了《007 皇家夜總會》裡，龐德戀愛了。好我承認伊娃葛林真是太美了，但這改編自正宗伊恩佛萊明的龐德第一本的劇本，替已經了無新意的故事系列帶來了全新的龐德。新的故事裡，每個人的角色開始立體，有了個性和弱點，甚至會想退休告老還鄉與愛人共度終身。你可以說龐德進入了中年危機。很快的到《007 量子危機》這根本沒說完的故事，龐德變得好憂鬱，幾乎成了一個只想復仇的酗酒男人。或許背景已經進入了21世紀（看看中南美的水資源危機和太陽能飯店，讓人很難不聯想到編劇根本是衝著雀巢和可口可樂而來的），可是龐德和MI6還是活在1970年代裡，開著拉風的車子，拿著火力強猛的槍，打擊惡魔黨和嘲笑CIA。
這樣的龐德，在《空降危機》（Skyfall）中，隨著龐德掉下火車而結束了。這集的背景非常古典：伊斯坦堡、上海、澳門與倫敦。你甚至會想說傳統的地中海沿岸（義大利和蒙地卡羅）、巴黎、柏林與布拉格到哪兒去了？雖然一開場的龐德依舊英明神武，夥伴反應專業又迅速，但很快就可以發現，M不一樣了。她變得神經兮兮，並且不再相信手下。當那遙遠的一槍擊中了龐德，電影的片頭正式展開。然後很快的，在M被羞辱性的要求退休後，MI6就被炸了。碰，舊的秩序一夕之間瓦解。
事實上這集的故事從這時候才正式展開。當龐德回到了新的MI6，迎接他的是邱吉爾時代的地下碉堡。在這個地下碉堡中，龐德跑不動，拉不動單槓，射擊成績不及格，成了一個充滿憤怒的中年男子。不再風流倜儻，只剩下他那不知為什麼還留著的，對過去世界的一點眷戀。新的軍需官Q只交給了他一把PPK手槍（雖然有指紋辨識功能，認主人的槍）和一個Old Fashion的無線電發報機。沒有飛天車，沒有快艇，沒有有特殊功能的手機，連過去所有系列中都非常重要的手錶都沒了。只剩情報員、定位無線電與一把手槍。
這樣的龐德以一種非常悲哀的方式展開任務。差點因為體力不足掉下電梯，在澳門的賭場裡忙著把妹連馬丁尼的台詞都沒說，只能笑笑的說搖的好。簡簡單單的打鬥然後落入陷阱，然後被帶到無人島。不得不說，反派讓人聯想到黑暗騎士裡的小丑，你怎能不愛他那種恐怖？
但故事從這時候才開始真正變得好看。Silva是被M背叛的前探員，在那個敏感的香港回歸年代。（有沒有讓人想到《沉靜的美國人》或《榮譽學生》？）事實上到底誰背叛誰都很難說，唯一讓人搞不清楚的是那可悲的愛國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歐，《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當那一槍打不中麥卡倫威士忌，讓龐德想拯救的女人死於Silva手上時，傑森波恩真應該出來和龐德擁抱一下的。這時候的龐德打也打不動，也沒辦法阻止陰謀，一切的一切都顯示龐德和MI6成了老骨頭。這世界的遊戲規則變了，成了電腦駭客與瘋子的世界。
於是在Q試圖破解Silva的電腦，卻反而誤中為了謀殺在國會裡作證的M而設的陷阱的同時，在國會裡作證的M，用幾乎是試圖用對自己說話的反問滔滔不絕的主席說你覺得安全嗎？這段簡直羞辱MI6，告訴我們曾經輝煌的MI6一敗塗地到M只能執拗地用不離開當成捍衛尊嚴的最後一道防線。但劇情至此還依舊是了無新意。
真正精采的轉折在此才展開。當龐德打開倉庫，換上那老古董奧斯丁馬丁 (Auston Martin DB5) 迎來M夫人一頓白眼嘲諷說「這還真是低調」時，我眼睛一亮開始微笑。電影在此時才開始有了真正的靈魂。龐德開著老古董跑車一路向蘇格蘭開去，到了龐德如鬼屋的老家。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蒼涼優雅（勒卡雷底下的倫敦啊），一敗塗地的時候，輝煌的帝國該怎麼辦呢？當主人翁眼睜睜看著一切在眼前垮下粉碎，唯一能選擇的是自己的姿態：用最優雅驕傲的姿態迎接最終。這時候的龐德和M，真的除了丹尼爾克雷格與茱蒂丹區以外，我想不到還有誰可以演下去。在一間幾乎廢棄的古宅，拿著僅存的一兩把獵槍，製作土製炸彈，三個老骨頭，對抗全新裝備齊全的一切。
這是一集關於死亡和絕望的龐德。當天塌下來時，龐德先生，你該怎麼自處呢？當這世界已經不再是你熟悉的樣子，當所有的秩序都崩解，當這一切都必須終結，再也回不去時，你真的能夠告別過去？
比起，《黑暗騎士：黎明升起》那最後簡直是荒唐的打群架與自以為的重生，結局果然處理的相當英國：精準又合理。當Kincade最後衝進教堂時，他要的是一起毀滅彼此。事實上他要的是徹底擊垮M（或是MI6）的尊嚴。最後Kincade被一把飛刀擊斃，但這把飛刀並沒救了M。倒下的M最後因槍傷死在龐德懷裡，這時候天還是塌下來了。英雄並沒有真的改變結局，唯一改變的是自己。很謹慎卻又相當合理。這一方面是向這個系列告別，另一方面也是向過去華麗的傳統道別。
如果我們能忽略其中一些交代太過簡略的橋段，那這集龐德或許象徵了帥氣逼人的特務故事已然終結，那個絕對正義邪惡的虛擬世界早已結束，走向了另一個陰鬱的敘事傳統。於是，勒卡雷的《秘密朝聖者》，說著史邁利年輕故事那本要傳達的，間諜不死，只是換了劇本而已。重新浮上了我的腦海。那些間諜的故事啊！
於是最後看到《永遠的園丁》（疑雲殺機）的男主角：雷夫范恩斯變成新的M時，我心底小小歡欣鼓舞了一下。歐，這人天生就適合演特務頭頭的我覺得。那個英國陰謀般的紳士傳統，又回來了。
最後補一句：我真是愛死ADELE的主題曲了：【羅賽爾伯爵】ADELE – Skyfall（中文歌詞）
原載於：HOW’s SKETCHBOOK | facebook
【岔題的私人書房小系列】
開始在FLiPER寫專欄時，我還是在寫我對旅行的感受。但現在偶爾也想來點不一樣的，於是自做了主張岔出一個小系列：私人書房。會用這個小系列寫一些看書看電影的小評論。還希望大家多多捧場，感恩感恩。這篇會寫Skyfall，還是因為最近電影台開始連續播放，重看了幾次，還是意猶未境。於是想到以前曾經寫了小評論。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