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順龍創作中的淡
在「文明風景」系列作品拍攝歷程中,鍾順龍曾使用過黑白底片、彩色負片,到最後的彩色正片。他說:「對我來說,攝影一直都在處理『時間』這個問題。首先攝影因為需要考量到曝光量,所對應的快門速度就是第一個『時間』;另外就是在我認為攝影者需要具備『預見的眼光』,在你看到現實的當下,察覺到決定性的瞬間,以至於得以展開對未來的想像,看見未來。
因此在我拍攝這系列作品的時候,我不希望畫面帶有「歷史感」,反而我期望營造出一個充滿「未來感」的畫面,所以我使用曝光過度的手法(約過曝兩格),提高畫面明度,產生一種『類虛假』的,輕柔的色調」。因此,在作品中體現出類夢境的,一種根植於現實,但絕非現況的直接再現,同時這也是鍾順龍期望試著給觀眾帶上的另一雙預視的眼睛,這些羽量級,看似轉瞬即逝的,清澈的視覺印象,或許還帶有幾分悠然、淒涼的況味,使它得以成為一種可能的開始,可能看見的未來、可能看清的未來,言盡而意無窮。
「從思辨的觀點(參看黑格爾的看法),凡被認為是「平淡無味」的事物,豈不也因此揭示最有色有味的事物嗎?因為它太平凡也太乏味,所以不值得眾人注目,它的特點正好提供了最豐富的多元變化,最遠的發展。」[1]
鍾順龍說:「在我來看,『感知』這件事情重要的不是知道了什麼,而是感受……我看到有興趣的素材,我會先觀察後出手(如其前述在 2007 年正式開始拍攝此系列前,早已開始觀察拍攝對象),然後我想透過有趣的方式,讓觀者自己也去看見」。至於期待讓觀眾看見什麼,鍾順龍並未下達絕對的定論,因為這沒有標準答案的開放性詮釋,正是他覺得作品的可貴之處──透過他帶來的淡彩風景起一個頭,試著將環境與空間因素也放在一起觀看,或許正如其所言他那過曝的,高明度低彩度的景象,將可為觀者引出一條退步見清明的新視角。
「意義從此不再關閉,而是開放的,並且可隨意自由處理的。」[2]
2009 年鍾順龍與妻子梁郁倫回到故鄉花蓮鳳林,向鍾媽媽學習種花生、採花生、賣花生。在與妻子考量回鄉的過程中,也讓他重新思考了何為「文明的定義」,而他與妻子的回鄉之舉甚至亦曾被定義為「做了不文明的事」。鍾順龍說:「人的恐懼,來自無知,過去我們活在資本主義的框架中,以為在那樣的思維裡生活才是人生的正解。但在真實的世界裡,人就只是世界中的一員,人無法切斷與世界的關係。人們有時會誤以為利他一定利己,但細想人與世界的關係,我們便可察覺唯有利他才有可能利己」。
正如德國藝術家 Wolfgang Laib 所言:「若你了解到你就是全體中的一員時,那麼在你行事之間,就不再是你一個人了。雖說在形式上你仍是獨立的個體,但其中蘊藏更身大的意涵,並且那些看似難解的問題,也將不再會是問題。因為,當你認知到你與全體相聯,一切都將不一樣。」[3](“If you feel part of a whole that what you are doing is not just you. The individual, but something bigger then all these problems are not there anymore .Everything is totally different.”)。
離開台北回到鳳林後,鍾順龍與妻子以直接的身體勞動體驗如何去生活,每個動作都很平凡、踏實,那種平實(或平淡)的狀態是直接內化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就如他們所說:「那是一份自在」──知道自己在哪裡;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做這些事。或許亦正如余蓮在《淡之頌》第三章〈淡─漠〉所提及的「漠然的階段就是一切之本源又是一切之終歸。淡然的美德正好將我們心神與事物那更基本的漠然階段結合起來」[4]。
菲比與鍾順龍進行訪談時,提及《淡之頌》書中描論倪瓚生平與創作。倪瓚晚年變賣家產,脫去元朝統治下的稅務煩惱與物質包袱,任由寧靜江水將他送往長江下游和太湖地區,趨向自然的生活樣態,帶來超脫心境,對應在他的創作上所體現的便是──他畫中山水的平淡,不僅僅展現一種藝術效果。它還表達了智慧,淡然的生活是一種理想。[5]鍾順龍回應道:「淡,或許也正是我目前所處的生命景象,近年(可能與我回鄉有關)我的生活或是我的心境也正趨近於一種淡然的狀態,對於我來說人生的成功絕非是一個頂點,而是生活中的每個當下──拍照的當下、與家人相處的當下……最近,我才和郁倫說起,若我的生命就此結束,基本上應該是一生圓滿了,我想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沒法陪伴孩子長大」。在攝影世界之外,鍾順龍在真實人生中,實實在在地扮演了集藝術家、商人、家人於一身的「生活人」身份,彼此相即相關,同源同歸,共同譜寫另一場文明風景的生命印記。
小結
現代人習慣且喜歡快速、高速,以及隨其而來的便利性,因此近年快速道路、高速公路工事不斷,鍾順龍從一開始發現路上出現許多一根根的橋墩、柱子,到後來柱子成群,成為群組場景後,才驚覺生活地景竟在不知不覺、無聲無息中發生巨變,台灣在近數十年的風景地貌變化特別之大,但我們卻習以為常地看著它成形,卻不知如何成形,因為人們總是容易刻板地認為這樣的景觀,很日常,很平常,所以它就這樣輕易地被我們忽略了。
而這一切究竟是如何在「不知不覺」間巨變了呢?如此無感覺的狀態,除了令作者感到詫異外,更多的情緒其實是害怕。在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所提出的「邪惡的平庸性(the banality of evil)」中,明示我們邪惡本身並非得如希特勒般狂暴,而是可以平凡無奇地展現在任何人身上,而其效用絕對不亞於血腥屠夫。在我們日常生活裡發生的許多事情亦是如此,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旁人「大驚小怪」,但若我們願意去多想一點,把時空與狀況稍稍搬移比較後,便會覺得其實好多事情都值得我們去大驚小怪。
而那些在世人眼中萬惡不赦的殺人者──曾參與猶太屠殺的納粹信徒們,他們可曾知道(或認知到)自己正在做一件邪惡的事嗎?答案是「不會,也無法」。因為這就只是一份長官交代的例行公事(maintained job),毫無特別(或毫無特殊意義)可言,對他們而言殺人奪命的邪惡被日常化了,他們以一副稀鬆平常的態度,將活人送進毒氣室,他們的感受被(邪惡被日常化)麻痺了,這些在我們眼裡的邪惡,在他們眼裡實在是平庸到不值一提,因此他們無從感受,遑論道德反省這般高深知覺了。
鄂蘭所提出邪惡無根、無本亦無深度的觀點,顛覆邪惡必定是以大動作襲來的刻板印象之外,也顯現一顆充滿智慧與超然同理心的健全心態,以及與其共存的真思辨力。若每個人類都能盡守身為靈長類的職份──願意負責、勇於質疑,並願意設身處地從他者立場去思考問題所在時,那麼每個人便將有能力去抵擋那平庸的邪惡,反之,若人類繼續漠視問題、無感於他者需求,那麼平庸的邪惡終將消滅人性,使人類失去身為人應有之位格。
鍾順龍因為有感於人類(包括他自己)對於地貌巨變,於當下對應的「無感」而開始創作「文明風景」系列作品,在作品的呈現上卻又以一種淡然的畫面,沉靜發言,鍾順龍如是說:「我想把這些重重的事,淡淡地說,因為原本這些事就是重重地在發生,但人們卻依然無感,所以重重地說絕對沒有用」。
「凡味道都使人垂涎,同時又令人失望;它只誘導過客「停步」,「引誘他」,但沒有滿足他。味道只是一種直接而短暫的刺激,一如樂器發出的聲音,剛剛聽見就隨即消逝。與這些膚淺的刺激相反的,我們要上溯那「取之不竭」的源頭,它總在開展,而從未停留於任何具體的呈現,從未任憑感官完全逮住,超越一切殊異的實現,並且富有潛在的能力。」[6]
鍾順龍此番以「淡」作為無限亦是延展的引線式發聲模式,同理可見於吳明益於《複眼人》中的陳述方式──劇烈的環境破壞,在作者細心且深具耐心地鋪陳中,被客觀平等地記述,溫柔有理的文字逐漸疊砌出狂大震撼。楊照在《複眼人》推薦序中如是說:「這幾年來,全世界具備環境意識的地方,是好萊塢。好萊塢連續拍出許多處理環境主題的災難電影,讓觀眾如同身歷其境般目睹氣候帶來的破壞……這些影片都精彩呈現了讓人看得目瞪口呆的奇觀……不能說這樣的影片對提高環境意識沒有幫助……但是奇觀有其限制,大自然破壞的奇觀,最根本吸引人的地方和五萬發煙火構成的跨年晚會高潮是一樣的。人們很容易以目瞪口呆看跨年的心情,目瞪口呆地看銀幕上熟悉的城市一夕之間遭到毀滅……這些影片所呈現的,幾乎都是瞬間的災難,或災難來襲後的倉夷狀況。那樣的災難很刺激、很驚人,誰都會凜然震動,然而那樣的災難,卻不是環境災難的現實……環境的破壞、毀滅是日常性的……破壞、毀滅真正的特性,和好萊塢要講的,剛剛好相反──在於其沉默、安靜、普遍、無所不在,也就是在於其日常的庸俗。好萊塢必須將這無所不在的日常庸俗,予以戲劇化,才能將之從庸俗中拔拖出來,讓人看到……然而弔詭地,脫離日常庸俗被看到的環境災難,也就不是真實的災難了,當大家高度在意驚天動地的災難時,日常庸俗的毀滅反而更被忽略了」。
『脫離日常庸俗被看到的環境災難,也就不是真實的災難了』,在特效塑造的災難中,觀眾的目光聚焦於「特效」而非「災難」本身,面對透過煽情所點燃的撼動,人們只會因為感到無能為力而束手癱軟。同理,若鍾順龍將這些年間的地貌巨變,以高反差色調與戲劇性光源來表現的話,或許觀眾將會以觀看腥羶重味的社會新聞的心境來面對作品,當下的驚嘆最終恐怕只會淪為茶餘飯後的廉價八卦。平淡是人類意識中最全面性的一種經驗,它不偏不倚地以最根本的方式,表達我們身處世界中,因此,「淡」便成為鍾順龍深思後,體現此議題的唯一方法,因為唯有「當我們的意識不再受到各種味道的干擾,反而能夠察覺出那用於分辨所有差異的最基底的漠然時,世界就重新向我們的意識的主動性敞開」[7]。也唯有此時,因為淡方能舒緩感官的欲求,淨空意識的陳雜,啟動召喚出那更為細緻的覺受能力。
在「文明風景」系列作品中,鍾順龍站在一個中立者的位置,不帶主觀情緒,或道德判斷去處理畫面,他忠實地,甚至可以說以一種更輕柔的方式去呈現我們生活的樣貌,以平等、委婉、緩慢地手法,投下一顆悶悶沉沉的石子在觀者心頭。正如余蓮所述:「味道或聲音,會因其平淡無奇而吸引人,因其含蓄持重而更能容納變化。它們在實體表現中所失去的東西,會從精神上重新獲得」[8]。平淡並不帶領我們尋求目的,而是要使我們超越一切固定性的限制,體察世界於我的內在回響,「平淡不帶我們去尋找另一個意義,不去探求一個隱藏的秘密,而是將我們從意義辨別的特性裡釋放出來,不受任何特殊的強烈的味道束縛」[9]。如同「文明風景」中的被攝物,它只引往它自己,在這裡理智不需與感知對抗,觀眾也不需要偏重本體(畫面中的柱子),而輕視現象(地貌改變),因為他們相生相依,同源亦同歸。由平淡所帶出的和諧,絕非貧乏單調(那種極其微妙的理想平衡狀態,乃是「辛而不烈,淡而不薄」[10]),而是由於如王弼注《道德經》中所言:「無狀無象、無聲無響,故能無所不通,無所不往」[11]的柔軟卻堅定的穿透性力量。
「平淡揭露開它們之間共同的特性,因而透露它們的本質。平淡是整體的調性,它使人的視線投向最遠之處,使人去感覺這個世界、去感受個人狹窄的眼界之外的真正生活。如果平淡是智慧的味道──唯一可能的味道──,那不是因為放棄和希望,而是因為它是基本味道,是萬物的「本」味,最本真的味道。」[12]
[1] 《淡之頌》,頁8。
[2] 《淡之頌》,頁9。
[3] 此段中文為菲比自譯,後列括號內英文為Wolfgang Laib原始文句。
[4] 《淡之頌》,頁21。
[5] 《淡之頌》,頁16。
[6] 《淡之頌》,頁19。
[7] 《淡之頌》,頁20-21。
[8] 《淡之頌》,頁50。
[9] 《淡之頌》,頁116。
[10] 《淡之頌》,頁49。
[11]〔魏〕王弼著,樓宇烈校釋︰《老子周易王弼注校釋》(臺北:華正書局,1983),頁31。
[12] 《淡之頌》,頁31。
圖片提供:鍾順龍
參考書目
一、專書(依文中出現順序)
余蓮(François Jullien)著,卓立 (Esther Lin-Rosolato)譯,《淡之頌:論中國思想與美學》 (ELOGE DELA FADEUR: A partir de la pens’ee et de l’esthe’tique de la Chine,1991) (臺北:桂冠圖書,2006)
吳明益著,《單車失竊記》(臺北:麥田出版,2015)
漢娜.鄂蘭著,施亦如譯,《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臺北:玉山社,2013)
吳明益著,《複眼人》(臺北:夏日出版社,2011)
〔魏〕王弼著,樓宇烈校釋︰《老子周易王弼注校釋》(臺北:華正書局,1983)
二、期刊論文
温珮琪著,〈平淡美學 評介François Jullien《淡之頌:論中國思想與美學》〉,止善,第十八期書評,朝陽科技大學通識學院,2015 年 6月,183-197 頁
劉滄龍著,〈淡勢之間與力量美學——氣化美學的文化轉化〉,中國文哲研究通訊,25 卷 1 期 ,2015 年 3 月 1 日,71-89 頁
三、影音資料
公共電視台,獨立特派員(第447集),新時代女力,2016 年 5 月 1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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