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
守 候 , 化 身 為 力 量
藝 術 , 成 為 守 候 部 落 的 文 字
在衝擊的混亂中,希巨蘇飛嘗試緩下心來思考自身的文化價值,一場辯思讓他從遲疑中清醒,改以明亮的目光回探部落。「明明我們自己擁有很好的文化,為什麼卻總要去學習別人的一切呢?開始思考這些事情後,我便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了。我想要去挖掘部落歷史,讓更多人知道我們的故事!」打定心意,振奮精神,二十五歲那年,希巨蘇飛毅然決然的回歸根本之的──都蘭部落。
(藝術家 /Siki Sufin 攝影 /Stanley Huang)
但在那個人人嚮往發達、啟程向北的年代,希巨蘇飛回鄉發展的選擇顯得相當奇特而無理。偏遠貧瘠的後山能有什麼斬獲呢?漂流木創作怎麼可以是未來生活的依歸呢?部落的族人莫不以不解的目光投以犀利的言詞說著:這個年輕人不好,遊手好閒。
(攝影 /Stanley Huang)
讓懷疑不定的評述隨著湛藍的空雲流騰離去,希巨蘇飛在都蘭高聳的海崖下拾起一段段彷彿死去好幾個世紀的沒落枝幹,以鏈鋸機刀刀刨劃,在深刻的紋路中種劃下了部落的過去,現在與將來:「我覺得部落因為沒有文字記載的關係,很多的歷史故事都得靠著老人家口述傳承,所以我們的歷史才容易隨著時間流失。」不讓豐厚的過往成為山前煙嵐,希巨蘇飛的藝術化為記錄部落的另一種「文字」,串起部落的傳承脈絡,溫暖而堅定的守候心志彌補了部落因沒有文字而失落於過往的種種記憶與情緒。
漂 流 木 , 與 自 然 共 享 的 創 造
許多人總以為,藝術的開始得淵遠流長,才能醞釀磅礡撼人的碩果,然而從事漂流木藝術創作的希巨蘇飛既沒有藝術基底,也非木工專業出身。問起他何以在創作路上走的無恃也無恐,只見他微微的笑了笑,說道:我相信,當你有心接觸一件事情,自然而然就會去找、去做,最後讓自己達到渴望的樣貌。我並沒有正式拜過什麼雕刻老師,而是去一些師傅的工坊短期的幫忙。這些師傅們跟我一樣,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是都憑著對漂流木與雕刻的興趣步段的在創造。」在他安穩平靜的話語中,說明了支持著他一路走來的力量不僅僅是樂觀開朗的原住民本性,更是一顆對未來保持開放的強壯心意。當誠摯的接受挑戰,並不輟的努力,便是創造了所有事物的可能。
(藝術家 /Siki Sufin 攝影 /Stanley Huang)
直到經驗與技術漸漸豐實的今日,希巨蘇飛創作時的心依舊保持著開放的心意,謹記初衷,不讓專業盲目了自我:「隨著時間久了,自然會越來越熟悉技術的運用,但我也不會因此而放棄本來的樣貌而走向精雕細琢的風格。」眸光清亮的看著前方廣闊的天空,希巨蘇飛這段話像是對著存在於天地間的創作精神訴說:「我特別喜歡讓鏈鋸刨切過木頭的紋路留在作品上,因為這些刀切的樣貌是與作品交談的當下流溢而出的情感,而這份交流的感情才真正屬於自己,是無法被模仿的。我覺得作品會有感染力,從不是因為很細的刻劃,而是整個作品所傳遞的精神讓作品變的有力量。」然而看似輕鬆恣意的漂流木創作,也面對著非常刁鑽的考驗。或許正因是自然下展開的創作,冥冥中都提醒著,謹誡著原住民不忘謙卑對待大地的根本之道。不得強求,只能隨勢而展,順應變化,一切就著創作者如何運用大地的造化。談起漂流木創作的過程,希巨蘇飛激動得睜大著眼睛,說道:「漂流木很難啊,因為你從來不能選擇它的形狀,也不能控制它哪裡不破洞,只能順著它的樣子去演變。」取用之不易更顯出漂流木藝術創作之珍貴難得,過程中的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清淨心靈、按下性子,創作者唯有用最真誠的生命,才得與大地賦予的材料一齊對話,一同創作。
(藝術家 /Siki Sufin 攝影 /Stanley Huang)
幾經雕琢取捨後將部落一份份飽滿的故事裝入頑強又具主見的木頭之中。在希巨蘇飛的漂流木藝術創作之中,殘幹擁有了生動的聲色表情,讓故鄉歷史擁有溫暖歸處,讓他們都有了歸處,不再漂流了。
贈 與 , 一 對 回 家 的 翅 膀
「我覺得部落中的老人家越來越陌生了,我們跟他們原本生活距離得太遠了。而他們也無法想像現在年輕人的體認是什麼了。」當世代前進時,部落中有許多段落正轟然的瓦解,聚落中看似很親近的一切,變得異常遙遠,樣貌幾乎遠得模糊。民俗與文化、傳說與老人,都變成了輝煌現代的遺骸。倘若肩任傳承的老杳不在了,母親文化的呼喚將化為風浪中的呢喃。屆時,還有多少人能懂聆聽與體觸呢?
或許,正是這些即將消失於時間浪尖的老人,成為希巨蘇飛決心以藝術紀錄部落歷史的契機。兩岸開放後的某一天,希巨蘇飛意外的發現自己的親戚之中多了一位自中國歸來的叔公。他頂著阿美族的深邃臉孔,卻說著一口標準的北京話。在這位年邁老人身上的一切,矛盾又詭異,讓希巨蘇飛忍不住疑惑而開始探尋其中之因,殊不知,竟意外揭開一段段被遺忘、落寞而沉重的歷史。這正是希巨蘇飛木雕創作的主要主題之一──《台籍老兵》創作的起始。
(藝術家 /Siki Sufin 攝影 /Stanley Huang)
在戰亂年代中,漂泊是唯一的選擇,原住民之中也有許多族人因政權交替而輾轉流浪,先是日本殖民時的少年兵後是國共內戰的士兵,一直到最後成為衰淡殘弱的老兵,他們可能換了不同的名子,被迫於另一塊土地上停落。眼眶在無數的日夜中反覆的以相思的淚水浸潤著,故鄉,成為意識中最鮮明卻也最遙遠的畫面,一直到數十年後,他們才拖著年老的步伐顫顫弱弱的回到部落。然而當再次回返,少小離開的家鄉早已面目全非,不僅行走的身體老邁了、吐出的口音變了,日思夜念的母親或家人也都不再了,面對所有的逝去,無限擴大的只有老邁的空虛與哀傷。究竟是為誰而戰呢,恐怕就是洋洋灑灑的歷史之名,也給不了他們滿意的答覆。
談起原住民老兵的故事,希巨蘇飛不禁嘆道:「我所針對的題材沒有多少人在做,所以其實在創作時我也會有感到孤單的時候。」雖不免感到失落,但他更不願見到部落因一場場失落而漸漸模糊樣貌,希巨蘇飛更願用心的關注與守候:「自我創作的開始,部落就是我關注的題材與創作的主軸,今後也一直會是!」希巨蘇飛不僅要證實過去,更要燃亮未來。高砂義勇隊、台籍老兵,還有部落耆老口中流傳的神話傳說,都成為他刀下的創作題材。而動盪的歷史之下,被遺忘的傷痛,希巨蘇飛選擇以自己的藝術方式弔祭,面對並療癒,:「我作品中雕刻了很多翅膀。翅膀的意思是:送你一對回家的翅膀。我想要送那些漂流在外、被人遺忘的原住民靈魂,一對回家的翅膀。」祝福被暖暖的融入刀中,刻化身為一對對翅翼,成為奮力的展開於天地間靜默卻堅定的守候的力量,飛向眾多因戰爭而失落的靈魂,給予遲來的撫慰與問候。
(藝術家 /Siki Sufin 攝影 /Stanley Huang)
Chapter04 .
祝 福 , 飛 向 的 未 來
「賽德克巴萊上映後的某天,導演打電話來問我說:『Siki,你覺得這部電影上映後,狀況(文化弱勢)會改變嗎。』『當然不會啊,長久以來已經造成傷害,一時間很難彌補,要形成改觀需要的是更長的時間。』」在希巨蘇飛眼中,這些故事造就的是一群受了傷,失去了信心的民族。回顧過往,當西部平原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地舉辦著客家民族、閩南民族的文化傳承與復興、再造與教育;島嶼之東的他們,卻要為著自己根本的面孔與口音,文化與母語而糾結苦痛。沒有辯駁的利器,只能接受社會看似平等時則波瀾的狂暴。從日治、光復到現代,原住民民族因為文化的差異,一次次的被漠視與遺忘。數十年來,可能有許多的原住民選擇將心愛部落與文化深埋心中,悄悄的懷念著,卻也不能帶著至珍守護的一切,向前向外走去。
(攝影 /Stanley Huang)
文 化 , 是 尊 重 而 認 同
隨著近幾年民族意識的興起,雖然回首關注部落的目光隨著觀光的人潮變多了,淡部落仍有一大群人在觀望,就怕貿然的投入信心與行動得到的又是一片漠然。面對部落的遲疑,希巨蘇飛選擇以實際的行動化解:「我覺得自己有義務與責任把知道的事情傳下去,這麼做並不是要扭轉人們的觀念,而是要讓更多人知道後進而尊重我們的文化。」堅定的話語,訴說著不同文化的相處之道:並非透由強制的認同形成牽繫,而是了解後給予彼此自發的尊重。
希巨蘇飛的藝術創作也告訴著島嶼的人民知曉歷史的重要:記得感同身受、進而記得尊重,並對曾昔或正在為這個島付出的人,給予感謝與慰問。雖然高砂義勇隊或台籍老兵效忠的對象都不是當代的台灣,可能是曾昔的日本殖民政權、或國共時期的其一政府,但不論是在哪個當下,他們都選擇了最真誠的方式付出,並投身成為那個時代的記憶,最終鎔鑄成島嶼歷史的其中一片風景。面對島嶼上風雨的曾經,更該溫暖的擁抱與記憶的沉重的傷痛,讓島嶼的故事更加的溫柔而深刻。
「不同的民族與文化漸必有其獨具的文字表述樣式,也有其難以替代的經驗和記憶。」這是陳其南在夏曼‧藍波安《海浪的記憶》一書之序所提寫的一段話。民俗隨著不同的環境背景發展成形,我們若能以更廣大的心與眼看待彼此間的差異,便不會再輕易的以「進步或落後」的主觀認知衝動的進行評述了。面對自我與不同的文化之時,唯有「了解」而「尊重」,才會擁有和善的前進力量。在希巨蘇飛的漂流木雕刻中,遇見了大自然與原住民心中共鳴的那份永遠不會結束的生命精神,默默而熠熠地煥發著,成為無聲卻永恆的存在。每一道鑿切,都是希巨蘇飛守護部落的心意。注滿著生命之韻的刀痕,將歷史化為一道道印跡,讓無數段只在回憶中出現的曾經,全數明朗的再現,部落的脈絡將再次流貫。
──〈 夢想之翼:希巨蘇飛的故事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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