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對你、對我、對每天搭捷運擦肩而過的那個上班族、對週末出現在大安森林公園甩手晃腦的老夫老妻、對騎樓轉角賣菜的婦人與巷尾一躍而逝的虎斑貓而言,也許是容易的。
因為容易得太過理所當然,我們的腦袋簡略地將視覺可及的人事物平面化、系統化,每個人說的話、做的事就像是反射了可見光後規律地先被角膜折射、由虹膜控制通過瞳孔的大小、再透過晶狀體折射一次、整齊翻轉地投像至視網膜…,然後,反覆著相同的軌跡一成不變地進入我們的意識,以至於那些怎麼樣也沒辦法依循我們步伐行走的他、她還有他們,可能掙扎地討好這個世界、可能自暴自棄地放逐、可能下一秒就隱沒在眼角。當我們沒有困難或是沒有困惑地看待這個社會時,的確是有人要透過一對望遠鏡、有人要將頭傾斜至一邊、有人甚至要單手倒立著,才有辦法理解我們吸吐間的自然而然。
Wes Anderson 的電影《Moonrise Kingdom》以其一貫的暖色調稀釋冷式幽默覆蓋下的刺骨寒意,現實中窒礙難行的人物原型,得以藉由喜劇的形式切換主流與非主流的地位,讓觀眾紛紛跟著歪斜、倒轉,「享受」生活的不容易。在矯揉造作的基調上,一對年僅十二歲、擺放在你我價值觀中被稱作「家庭不健全」外加「心理不正常」的小戀人,偶然間因一見鍾情而展開了私奔計劃,隨後,癲狂的重重歷險鋪天蓋地而來,最終卻似乎完美得特別突兀也特別理所當然。
照理來說,《Moonrise Kingdom》塑造的人物不但個個缺陷畢露,置於現實社會中更是會被壓縮至邊緣地帶,言行舉止恐怕還令人詬病。被養父母拋棄的Sam(Jared Gilman 飾),應該是個遭同儕排擠甚至欺凌,並且流連在社福人員與社福機構間的問題少年;性格偏激叛逆的Suzy(Kara Hayward 飾),在大眾眼中無非情緒管理失衡又具有暴力傾向,不但與他人格格不入更容易遭到「主流意識」的否定。除此之外,圍繞著故事軸心的人事物就像是種種社會問題的現實縮影,無意或有意地讓像 Sam 與 Suzy 這樣人格類型的存在難以動彈。
然而,透過 Wes Anderson 施以電影天真到氾濫的浪漫喜劇色彩,我們認同的是 Sam 與 Suzy 這樣或許常被自己定位為怪胎的角色、支持的是他們荒腔走板好像還曾被自己貼上反社會標籤的思想行徑,卻遺忘我們扮演的其實就是不顧一切阻撓他們的始作俑者。「愛」總是最籠統又最深入人心的主題,《Moonrise Kingdom》故意藉由台面上的「愛」轉換了觀者的既定出發點、稀釋了現實困境的難度與複雜度,還合理化了任何違背你我原則與常理的展演,但實際上抽掉了這層大家都輕易認可的價值,我們依舊是能夠用 Wes Anderson 刻意借給我們觀賞的濾鏡來體會這些人事物。
在他的鏡頭裡,人際關係的冷漠疏離、倫理道德的踰矩、責任感的推卸缺乏、社會的集體暴力…等,全都化簡得如此可愛如此雲淡風輕,好像夫妻間的失和可以自動復原、同儕團體的霸凌總會消失、大眾的異樣眼光無關緊要,連最後的癥結也都莫名其妙地迎刃而解。不過,正是因為《Moonrise Kingdom》的詼諧,我們才得以這麼容易就潛入不曾也不想涉足的歪斜世界,任憑角色恣意猖獗搗亂。如果今天換作是周遭活生生的 Sam 或 Suzy,你可能一點都不會想去了解他們,也許還變成某種社會形態的一環,不經意地如鐐銬箝制住他們。而這些現實中的 Sam 與 Suzy,不但難以遵循常人的那套體系、不被常人所接受,一波波排山倒海而至的洶潮更不會像電影一樣就這麼退去。
《Moonrise Kingdom》的中譯翻作《月昇冒險王國》,原先我認為「冒險」似乎太過童趣,感覺刻意要跟小孩子間的冒險遊戲掛鉤。但是仔細一想,這場名為「冒險」的私奔,的確下的不錯。Sam 與 Suzy 的冒險不只是為了私奔,更是為了逃離社會的框架與現實的殘忍,意想不到的是這段翻天覆地的冒險旅程反倒讓既定的情勢倒轉,成功地建立微妙的和諧。當然,現實中的冒險一點也不簡單,打破體制、打破價值觀一直都是屢試屢敗的漫長抗爭,能夠像電影結尾 Captain Sharp (Bruce Willis 飾)一樣的契機總是得兜兜轉轉才遇得見。不過,為了理想而敢去闖盪冒險,誰能說他們沒有可能扭轉那些太過迂腐、太過自以為是的現實呢?
Wes Anderson 每每於電影中奏起的詭譎樂章看似如此荒誕扭曲,粉飾塗抹後留下的單純卻諷刺地輕易通行每個人的情感思路,直達最底端。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在看 Anderson 的片子時,雖然始終掛著微笑卻仍按耐不住淡淡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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