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加拿大小說家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在去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後,我總覺得自己多了點理直氣壯。那個理直氣壯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大概,跟我身為女性有關吧。
當然,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也不是沒有過女性得主,在孟若之前,荷塔.慕勒(Herta Müller)、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童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棒的是,這幾位作家都有中文譯本可饗台灣讀者。
(雖說如此,歷來一長串文學獎得主名單中,女性真不算多,至少,在 1993 年莫里森得獎時,距離上一位女得主奈麗.薩克斯(Nelly Sachs)已 27 年之久⋯⋯)
既然如此,何以孟若得獎特別讓我興奮呢?除了是她的粉絲外,我覺得,孟若之得獎代表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重大躍進。總算不再只有「大」的書寫才能獲得評審們的聖眷恩寵。因為孟若得了獎,諾貝爾文學獎贏得了我的聖眷恩寵,否則這個獎在我心中,還真只是讓人心底如是碎碎念的年度話題罷了:「啊不就是那個每年讓文學登上賭盤備受關注,可是盡選些政治正確作家的獎項嘛⋯⋯」
不諱言,我心中的諾貝爾文學獎地位不能說崇高,且讓我斷章取義地盤點一下歷來得主們的獲獎理由:
「今世最偉大的纂史巨匠」、「忠實地反映了民族的質樸精神」、「氣慨雄渾、敘述卓越」、「高貴的理想主義」、「高超的理想」(理想作為評語出現不下六次)、「劃時代的巨著」、「展現了整個民族的精神」、「真正史詩氣慨的描述」、「捍衛崇高的人的價值的光輝」、「照亮了我們這時代人類良心的種種問題」、「在祖國的歷史中追尋主題」、「致力於歷史的、現代的廣闊觀點之敘述藝術」、「反映出一整個大陸的生命矛盾」、「史詩般壯麗的作品,對人類大有裨益」、「具有巨大的啟發性和廣闊的歷史視野」、「登上了這方面女性體驗的史詩巔峰」⋯⋯
感受到了嗎?一種由宏大、雄渾、史詩、巨構堆疊出來的美學主張,不斷擠壓著眼球,如果你沒感受到這輕微的壓迫,再讓我舉個例子吧。看過電影《穿著 PRADA 的惡魔》嗎?時尚總編米蘭達的菜鳥助理安德莉亞,看見服編不知該從兩條色票表上只差一格的藍色腰帶選哪一條而笑了出來,米蘭達冷靜指著她身上的藍絨衫說:「你以為是你自己選擇了妳身上的衣服顏色,事實卻是,這屋子裡的人幫你從一堆衣服裡選了這件絨線衫。」
你或許以為你的閱讀品味是個人的選擇,實際上卻可能是由諾貝爾文學獎這樣的世界級獎項背後的評審團們,用他們的眼睛和品味,為你層層篩選出來的。於是不知不覺,你偏愛雄渾史詩,喜歡壯闊長篇、家國興亡,認為兒女情長和細膩情感的描寫是小家子氣。
閨閣文學、女性書寫,這些字眼你一聽就覺得小鼻子小眼睛,出不了廳堂也入不了廟堂。不知不覺你發現,你書架上的書半數以上都是男性作家的作品,就算有女人寫的,也不可能會是愛情小說——喔,不,那一定是女朋友或老婆不小心放在你書架的,絕不是你自己的書!
正因此,諾貝爾文學獎選擇孟若,有了人類登陸月球般的意義。
說起孟若這作家,打從 1968 年出版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幸福陰影之舞》之今,共發表 13 本短篇小說和一本近似故事集的長篇,光是這點就有人有閒話要說,也就是短篇不如長篇、孟若得獎站不住腳一類的冷言冷語。
還不止呢,孟若寫的小說,盡圍繞著她從小生長的安大略休倫湖區,那小小地方的男女情愛或女性成長經驗。盡是些瑣事、家事、不起眼的事:一個癌症婦女發現了她先生跟來幫忙家事的少女有曖昧的情感交流。對婚姻不安的少婦和陌生人的一日之情。丈夫過世後和從事殯葬業的老情人重逢的老婦。罹患失憶症的妻子在養老院和其他病患相戀,因而惴惴不安的男子⋯⋯
相較於「對舉世人類的良心提出針貶」,這些題材,要用芝麻綠豆比擬,恐怕還嫌大。問題是,一篇作品的尺度和深度,當真與篇幅、題材或所謂的格局成正比嗎?
人的心,難道只能在國家興亡、死生大事之前,才能被映照出深度,才稱得上偉大或渺小嗎?
我不以為如此,寫故鄉的小人小物寫了一輩子的孟若,想必也不這麼認為。
就拿她的處女作《幸福陰影之舞》中的小短篇〈光彩琳琅的房子〉來說吧。這篇四十年前的作品,講的是今時今日身處台灣的你我相當熟悉的議題:都更。文學處理都更,可以怎麼寫?官僚之邪惡、小人物面對國家機器的無能為力和悲涼、最好能延展為一整個國家和世代居住正義的的大哉問,才能見出文學創作者處理此議題的企圖心和深度⋯⋯
孟若不這麼做。她甚至放過了官僚,展示更小的惡的單位。她若無其事地寫一個少婦去雜貨店買雞蛋,和賣雞蛋的老婦人東家長西家短。老婦人在自家後院養雞,喜談八卦,但自己也有個不遜於八卦的往事。她的年輕老公疑似跟個陌生男人跑了,即便如此,她認為他會回來。就算不為了等倦鳥歸巢,她也不想搬家,這住了五十年的房子,比任何一個丈夫都對她忠實。
少婦離開雜貨店後,孟若花了很長的篇幅寫她經過一段怎樣的路。一排簇新房子,乾淨而明亮,「這些房子是給她和她丈夫孩子這樣的人住的,就是目前沒什麼錢,但期待未來能發達的人家」,孟若寫道,「這些房子相像到直率無邪的程度,一棟棟平靜地互望,從街頭直到街尾」。
然後少婦去參加街坊聚會。聚會上,男人們批評起在住宅區養雞的雜貨店老太太,房子破舊、有臭味、不衛生。打電話去市政廳反映也沒用。不過幸好,從事房仲的鄰居說,雜貨店就位於巷道預定地上,要把它弄走,只要居民聯合向政府要求開通巷子的計畫,一切就容易了。
「反正我們也有需要嘛。這樣她就非走不可了,這是依法行事。」
少婦試圖鼓起勇氣提出不一樣的意見,「可是她已經住在這裡很久了」。
另一個太太說了,「妳真的覺得一個讓自己的房子土地破敗成那樣的人值得我們替她設想嗎?」
看到這裡,我不寒而慄。孟若這段街坊派對的描述,為我開通了一個新的面向。那是平庸之惡,不來自官僚也不來自房地產商人和地方黑道惡勢力,而是一群自認進步、對未來生活有所企盼的中產階級。如你我的一群普通人。
這是孟若的角度。你可以說是,婦人之見。但我以為,正是這個微小的視角,展示了一個新鮮的角度,你可以在多年後的電影《永不妥協》看見類似的影子。
在宏大之外,我很高興諾貝爾文學獎透過頒獎給孟若,肯定了篩子般的視角也有其可觀之處。孟若的勝利,將為廣遼的文學領土造就一條讓小敘事涓涓細流而不被吞滅的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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