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容我說個故事。
開卡車為業的爸爸為兒子三歲生日準備了禮物,用紅白相間的彩紙包著,還用緞帶打了個大蝴蝶結;帶著驚喜正準備回家,沒想到離家十公里處,卡車竟然壞了!
正在發愁,他靈機一動,打開卡車引擎蓋,哇,變出一輛車,終於可以繼續前進。沒想到才走一公里,車子不幸拋錨。爸爸捧著禮物,垂頭喪氣想其他辦法:這回拆了車,變出一台摩托車,再往前推進。你料到了嗎?八公里處,摩托車壓到釘子爆了胎,堅決要把禮物送到寶貝兒子手上的老爸再施奇計,組了一台腳踏車,離家越來越近,眼看只剩七公里⋯⋯。
前方的路當然是每隔一公里就出現新波折,但爸爸使命必達,一心念著親愛的孩子,關關難過關關過。最後終究到家,而且最後的一公里路充滿艱辛,感動得我眼淚直流,只是破了每關的梗,也等於壞了大家閱讀的趣味,最後六公里每次的突破和挑戰,就容我賣關子。
義大利人做繪本 ── 透過經驗來體會藝術
這個故事來自義大利繪本大師布魯諾.莫那利(Bruno Munari)1945 年的經典作品《卡車司機》(L’uomo del camion,英文版本譯為 The birthday present):那年,他的兒子即將過五歲生日。莫那利想送繪本給小壽星,但遍尋不著適合的,所以他決定自己寫/做一系列,從選擇紙張開始,裁減、鑽洞、開窗、故事創作、文圖配合,一共十本書,統統自己來。「透過繪本,我們要傳達給孩子的到底是什麼?」爸爸全部自己來的動機很簡單,這就是他拋出的問題。
小壽星果然很喜歡爸爸送的禮物,莫那利因此覺得其他孩子也應該會喜歡;這系列手作書恰巧得到出版商 Mondadori 欣賞,想幫忙出版;只不過創作當時正逢第二次世界大戰,生活物資缺乏,發行書本(尤其是繪本)根本排不上生存選項。義大利人最擅長在不可能中找到可能:這系列九本還是出版了七本,前面提到的《卡車司機》就是其中之一。
一心想把禮物送回家讓孩子驚喜的爸爸,在最後兩三公里,什麼資源都沒有了,就算無計可施,也沒有放棄希望,靠著力行與意願,在不可能中找到可能,終究會有辦法。2020 年的全球疫情,義大利遭逢比第二次世界大戰還嚴重的死亡人數。
三月到五月全國封城期間,大家行動自由受限,前半輩子來去自由、喜歡散步的的公公,九十多歲高齡失智,每天傍晚固定巴緊大門,吵著要出去,尤其想回到他出生的小鎮。雖然開車半小時就到,小鎮離住家距離不算遠,但封城禁足是事實,跟失智的他講道理怎麼也聽不懂,天翻地覆地鬧,搞得我們一家和鄰居的不安寧。
怎麼辦?我婆婆和我先生(豆豆)兩人聯手,婆婆畫了幾張路標貼在院子裡,從現在住家到出生小鎮途中重要的地名統統包括。婆婆負責搭背景,豆豆負責口述,場景是這樣的:「走啦走啦,兜風去啦!」婆婆攙扶著公公,一路走向停在院子裡的車,讓他坐進去。豆豆也跳上車,關車門,但並不發動引擎。「現在我們經過小鎮吉布羅!」豆豆跟他老爸一起待在車上,手握方向盤,時不時轉一轉,順便指著路標。「再過來就是你出生的小鎮可可利亞,看到路標沒?」公公往窗外看,花園變成街道,植栽轉為路樹,父子兩人神遊車河。
過不久,豆豆下車,留公公獨自在車上,半小時再去接他下車。這場景豆豆敘述給在台北的我聽。「你們這樣呼嚨他,過得去?」覺得這安撫法很可愛,但也難以置信。「反正他過三秒就忘了,有去沒去根本不記得。」豆豆去接爸爸時,會跟他說兜風結束該回家了,老先生也真的心甘情願下車。
十月中,公公九十五歲高齡在睡夢中安詳去世,再有準備,終究是亂世告別。親友們問起最後這幾個月,婆婆和豆豆想起的總是這段現實侷限壓迫、在眾多不可能中讓微小幸福發生的可能。義大利電影《美麗人生》的奇想、溫馨、心疼與愛情,現實生活也有:像是封城時大家相約到陽台,一起用力拍手感謝醫護人員,為他們打氣加油;軍隊派傘兵帶著國旗,配義大利國歌,從天空滑翔而過;歌唱家打開窗,用音樂安撫恐懼;從南到北,不同城市陸續發生各種可愛的陽台跳舞和小型音樂會⋯⋯,這些時刻在義大利的日常時時上演。
教育大師杜威(John Dewey)有句話我一直放在心上咀嚼,知道這個概念很有道理,但卻一直沒有切身驗證的機會。今年下半年回到被病毒打趴的義大利,杜威的話和莫那利的作品,我才真切懂了。「觀賞者無法完全理解一件藝術品的重要性,除非他們透過心智運作,去了解並徹底經歷與藝術家創作作品時同樣的問題。」杜威在一九三四年的著作《藝術即經驗》(Art as experience) 中這麼說。
《卡車司機》的作者不是我父親,禮物也非為我遞送,但凝視著書本封面那個紅白相間的大包裹,上面沾了好多髒髒的指紋,肯定是莫那利的指紋呀!素未謀面卻極其仰慕,透過這本書,我真切懂了他的藝術創作精神:原來「手感」是這麼回事,它並非空洞的行銷口號或噱頭賣點,而是在種種現實侷限中,找到傳遞情感的可能,這些痕跡 ── 指紋、筆跡、手繪 ── 深深淺淺,卻有力量穿越時間空間,讓人感到真實存在的溫度。
義大利人玩繪本 ── 書頁是活的,不只是文字與圖像的載體
當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依照尺寸,從大到小慢慢呈現,里程碑上的數字也依序遞減:莫那利設計了逐次縮小的書頁,對照尺寸由大變小的交通工具(有沒有越來越好奇六公里之後會出現什麼?),這本書的方方面面 ── 從數字與距離(離家里程)、時間與顏色(回家途中太陽的變化,爸爸從大白天走到黃昏,太陽從日正當中的小小的黃色發光體,轉為夕陽西下又大又橘的火球)、尺寸與形狀(交通工具的轉換)── 都讓大小讀者放下對文字的依賴,在翻頁之間,用五感體驗書頁傳遞的訊息;這是感官和書頁的直接對話,讀者不被文字左右,而是由好奇心驅動著,一頁一頁推進,往前探索。
莫那利將書頁提升為閱讀(互動)過程中提供樂趣、創造驚喜的主角,讓書頁活起來,主動出擊,不再只是文字與圖像的載體。當書頁變成主角,透過材質、尺寸、形狀的變化與讀者互動,對孩子來說,這是將話語權和想像力重新交託到他們手上。莫那利認為,閱讀繪本的過程中,孩子不該被動接收訊息,或全盤讓唸繪本的大人灌輸知識,這樣得到的是他人的解讀與詮釋;相反地,閱讀的主角應該是孩子,讓他們和書玩遊戲,遊戲的對象是書頁,在不斷互動的過程中,主動吸收、內化知識。
以上的實踐,在莫那利親手製作、送給兒子當生日禮物的十本書 ── 這十本被稱作「四五系列」(The ’45 Books),因為全數創作於 1945 年 ── 都有跡可循。同一年,Mondadori 在戰火中出版了七本,分別為:(1)《大象的願望》(暫譯,義文原書名為Mai contenti,「永遠不滿足」之意,英文版本譯為 Never Content);(2)《卡車司機》;(3)《誰在敲敲門》(暫譯,義文原書名為Toc Toc Chi è? Apri la porta,英譯為Who is it ? Open the door);(4)《綠色魔術師》(Il prestigiatore verde);(5)《三隻小鳥的故事》(Storie di tre uccellini);(6)《動物推銷員》(Il venditore di animali);(7)《小吉找帽子》(Gigi cerca il suo berretto)。1997 年,Corraini 接續出版之前未能印行的兩本,包括《黃色魔術師》(Il prestigiatore giallo)和《大家晚安》(Buonanotte a tutti)。
回到莫那利創作「四五系列」的初始動機:透過繪本,我們要傳達給孩子的到底是什麼?那是一個物資缺乏的年代,對比如今軟硬體資源唾手可得、資訊爆炸世界,我們難以想像當時的狀況,也不易體會書籍的價值:書不只是書,而是能互動、能溝通的玩具,孩子在閱讀(玩)的過程中與書互動,產生自我主導、建構知識的樂趣。這系列創作可說是我的心頭好,不管是以教育為本的核心、書籍製作概念,甚至故事本身,都值得傳世。我再用《大象的願望》這本來舉例。
有一天,大象對自己的噸位感到疲累,於是做了個夢。夢中,牠變成了輕盈的小鳥,能高聲歌唱,能飛上天空。小鳥對成天歌唱飛翔的自己感到疲累,於是做了個夢。夢中,它變成了魚,靜靜在水底漫遊⋯⋯。《大象的願望》這本,書頁當然有重要任務,不光乘載文圖:隨著故事前進,每一頁的主角動物臉頰上都有驚喜摺頁,翻開宛若鑽進牠們的腦袋,一探夢中究竟。沒讀過這本書的你也許預測到了,故事如毛線球滾動,接龍一般開展,結局著實巧妙精彩:到最後,被夢想、欣羨的,竟然回到大象身上(抱歉爆雷了)!
這本書不但有莊周夢蝶的趣味,還有很深的禪意與哲理,成人經歷世事變化所領悟的道理,不在讀繪本時說給孩子聽,而是交給小讀者自己翻閱、自己玩,故事化做種子在心田裡播下,來日水到渠成時自有體會,還記得杜威的話嗎?
義大利人讀繪本 ── 不識文字也能享受的樂趣
來解剖「四五系列」!紙質統一,每本皆由單面塗布白色卡紙印製而成,尺寸 32 公分長、24 公分寬;每次把玩這系列都覺得像「吃刈包」,白白的上下兩面夾住精彩內餡,層層疊疊。仔細觀察,每本確實都是從極簡誕生 ── 建構在單一張卡紙上 ── 看來陽春,其實簡單一點也不簡單:比B3稍大的卡紙等分對折,成為封面和封底(刈包白拋拋的外皮),夾起堆疊、變化多端、大小不盡相同的內頁(五花滷肉、酸菜、花生粉、香菜),一口咬下,所有內餡比例都蘊含設計概念,饒富深意,也難怪這系列一直是義大利繪本界的長銷暢銷作品,半世紀前的設計如今看來非但不過時,還很摩登,果然經典就是永恆。
《誰在敲敲門》是我心愛的「刈包」之一:長頸鹿露西亞有天收到郵差送來的大木箱,裡頭是什麼呢?打開,是斑馬卡蜜拉和內容成謎的小皮箱⋯⋯,俄羅斯娃娃般的一本書,敘事主角不光是文字或圖像,而是逐漸縮小的紙張尺寸,在好奇心穿針引線下拆解包裹,一步一步解開作者埋下的趣味,就算不識文字的「讀者」── 學齡前的小小孩、不懂外國語的成年人 ── 也能享受,或說,也許更能收集並體會莫那利繪本中存粹的、由書頁紙張主動傳達的樂趣。
「四五系列外」,莫那利一九五六年創作的《暗夜中》(Nella notte buia,大塊文化出版),也是透過書頁,讓樂趣和想像力放大到極限的作品:暗夜中微微的光,勾勒出城市朦朧的輪廓;循著光,讀者隨貓咪的腳步,展開跨越空間和時間的旅行。翻頁之間,穿過城市,進入林間草地,也鑽進洞穴;從暗夜到晨曦,還回到過去⋯⋯,一切的開端,不過是個天邊有一點光的暗夜。
文字減量,紙張擔任敘事,莫那利使用三種材質相異的紙張,除了創造不同的觸覺感受,也象徵旅程中的時空轉換:純黑卡紙上,城市裡暗夜流動,事事物物只有輪廓剪影,卻生動搬演;接著紙張變成霧面描圖紙,晨曦降臨,薄霧中悠遊林間草地,翻動紙張如觸摸冰涼晨露,眼前景象層層疊疊,探險興味十足;竟然一路來到地底洞穴!這會兒紙張質地又不同了,指尖感受到沙土粗糙感,淺灰石色裡隱藏著千萬年的化石寶藏⋯⋯。這本美麗且特別的書文字敘述極少、圖像簡潔,閱讀體驗仰賴觸覺和與紙張互動,處處驚喜,微小而巨大的奧秘一一呈現。
繪本一定要用「讀」的?我從字源學角度切入,先分析「讀」和「繪本」這兩個單詞,進而思考、回答這個問題。
華語環境中的「繪本」、「圖畫書」,在英語世界稱 picture book,義大利人口中叫做 albi illustrati。albo 來自拉丁文名詞 album,衍生自拉丁文形容詞 albus 「純白」,有兩種功用(1)塗了石膏的木板:羅馬共和國時代寫法令、紀錄事件,公眾宣讀使用;(2)書頁:記錄眾人語錄、肖像、所發生事件與集合記憶。拉丁文 album 你肯定感到眼熟,英文單詞「相簿」就是從這裡衍生的。illustrati 來自拉丁文名詞 illustrare,來自動詞 dà luce 「給光」,給白板上的文字「光」,使之能被解讀、詮釋,英文 illustrated「圖解」、「說明」。
不管是「圖畫書」還是 picture book,我認為 albi illustrati 這個複合詞更貼近大家所喜愛的繪本藝術。「讀」這個動詞,義大利文為 leggere,源於希臘文 λέγω「收集」:閱讀繪本的過程,我們讀字讀圖,讀字裡行間的言外之意,讀文和圖之間的關係,我們也讀書頁本身,所有資訊由五感共同收集,因為這是一門關於光、關於記憶的藝術。
文 Text|楊馥如(作家/教授、大腦神經科學博士、外語教學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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