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臺北藝術節，由洪千涵與洪唯堯姐弟從自身家庭經驗出發的《家庭浪漫》，誠實面對「家庭共業」所映射出的作品，激起無數好評與共感，並且如同漣漪一般，喚醒了每個觀眾自身對家人、家庭的複雜情感。
這個把親生母親拉進來一起演的作品，劇名從佛洛伊德提出的一個概念延伸而來，而時隔一年，2020 的臺北藝術節，再次邀請這對姐弟共同創作的最新作品，則是出自時空旅行中著名「祖父悖論」而成就的《祖母悖論》。
「祖父悖論」是熟悉科幻小說的讀者都極為熟悉的主題，一開始是由法國科幻小說作家赫內・巴赫札維勒（René Barjavel）在他 1943 年的小說裡提出的，主要的論點是：「假設你回到過去，殺死了你的祖父母，你就不會出生；你沒出生，就不會有人把你的祖父母殺死；若沒有人殺死你的祖父母，你就會存在並回到過去且把你的祖父母殺死，於是矛盾的悖論就出現了。」
等等，難道洪家姊弟這次的作品，要從探討家庭概念，大變身成為科幻劇場了嗎？
可以這麼說，但也不盡然。選擇「祖母」悖論的一個原因，是由於姐弟倆從四川來台生根的外祖父，在外祖母過世後，連絡上了四川的青梅竹馬，得知當年的青梅竹馬也失去了另一半，鰥寡的兩人決定再續前緣，以婚姻的形式邀請青梅竹馬到臺灣居住。
於是，洪家姊弟倆多了一位「奶奶」。這位奶奶，操著濃厚的四川口音，四川奶奶與外祖父的結合，讓他們家多了一大群原本該是陌生人的四川親戚，而奶奶與外祖父沒有聯絡的那些年，則像是生命在做出不同選擇之後分岔開來的平行時空，只是在他們重新聯繫上，甚至再婚之後，平行時空又接軌在一塊兒了。
每次，洪千涵與洪唯堯和那些四川親戚見面，都覺得一見如故，但卻又深刻感受到他們之間交雜著時間、空間與歷史，有種又近又遠的感覺，依靠著奶奶的存在而牽繫著。
「所以，奶奶在《祖母悖論》裡，像是個穿針引線的開端，在《家庭浪漫》之後，我們繼續聊著我們的共同歷史、共同家人，奶奶，這個角色我們都覺得是我們生命中最有趣且特別的存在，我們從她身上看到了時間裂縫與斷層，一切就從這邊開始了，但實質上主題上並不是圍繞著她發生，也不是要講一個奶奶的故事。」
既然是《祖母悖論》，這個作品當然也不會只以「祖母」為亮點，洪千涵與洪唯堯將劇場織入時空旅人的科幻概念，以「兩天」為一次完整演出的單位，打亂時間的因果時序，讓觀眾在兩天的演出中，自己梳理出時空的謎底。而這樣刻意不讓觀眾清楚辨識何者為先何者為後的演出，在觀眾現場的參與，讓每一個場次都不盡相同後，顯然每一場都會產生出更多的「平行時空」。
那麼，屆時只會有「現在的時間」確立，過去是一場集體記憶，而未來成為共同期望，辯證現在、過去、未來是否同時存在，兩天的演出既「互為因果」，又「互為悖論」。
「『回到過去』這個題材，是一個常見、且大家都會有共感的一件事，因為人類是一種無法超越時間的三維空間生物，對我們來說時間是在流逝，而且不復返的。但對於我們來說，『祖父／祖母悖論』討論的事情更複雜，可以回到過去是前提，但有著兩個結果，一個是可以改變過去，一個是不行，但兩個結果同時存在以及相互違背。
若以上一個作品做比較了話，《家庭浪漫》以「雙聲道」出發，我們兩姊弟對於同一件事有著不一樣的觀點，就像是音樂的雙聲道，同一首音樂，但因為左右兩邊的音樂有差異（時間差、音量差，或者甚至樂器不同）而顯得音樂立體，這次《祖母悖論》就是以兩個互相違背卻可以同時存在的事實，來作為我們兩個的關係。」
2019 年的姊弟雙聲道，還猶在觀眾耳邊迴盪，2020 年的「平行時空」，竟也是姐弟關係的倒影？這令人不禁想問，在這些密集的姐弟合作之中，不斷探索家庭議題，而且和家人共同創作，究竟會產生火花，還是產生陰影？
「連續受到兩年的臺北藝術節邀請委託製作，對我們兩為一個組合是幸運的，雖然這次主題會跟上次不同，但是工作的策略和戲劇構作上的操演得以延續，創作實踐上如何鑿得更深，但也不外乎有種「很膩」的感覺，對彼此還有什麼好奇和新鮮感呢？」
除了擔心觀眾看膩了，姐弟倆之間的關係是否有所影響呢？
「真實生活中的身份上轉換也是有趣，有時前一刻是工作夥伴在進行開會，下一秒就是家族聚餐，身分切換比演員還累。」
洪家姊弟笑言，這一次的合作又特別不一樣，主要是因為遇上了武漢肺炎，雖然處在衝擊較小的臺灣，卻還是不免感受到與從前的不同。
「如果疫情可以算是一個關卡的話，我想我們的確都有受到影響，不僅是實際上行政層面的影響，還有心理上，確實對於社會的現況是有感覺的，而同時又在發想新戲，確實有些矛盾。」
這一次的作品中，「時間」的元素相當重要，而這也是必須要用兩天來完成一場演出的原因，唯有如此，才能完整呈現出時間、空間與悖論的相對關係。然而，撇除了時間這個元素，這次《祖母悖論》的主題仍然包圍著家庭。
家庭對於所有創作者而言，都是最接近、最原初的命題，有的人會擔心這個主題與自己太過密切相關，害怕過度自我揭露，卻也有像是洪家姐弟這樣，願意用不同角度一再切入，深入探究。姊弟倆自承，他們從以前到現在的創作中，都有非常多自己家的影子，或是自己生命的投射。
「家的議題一直都是每一個人身上的一部分，所以作品裡有家的影子，對我們來說是件蠻自然的事情，而可能是怎麼取材和怎麼被挑選，則是因每次的形式而異。剛好去年姐弟的關係被組合成一組創作者，更是一個對話的好時機，對應著家，在不同的生命階段遇到不同的狀況，成為創作者的提問或是養分。」
「但因為是面對自己的創作，就像是看自己的裸體一樣，並不會有尷尬的感覺，而真正在處理分寸的拿捏，往往是怕當事人或家人不舒服，還有擔心觀眾會不會覺得創作者很自溺而排斥。」
回歸到創作者的身份，洪千涵與洪唯堯最在乎的，反倒不是自己的尷尬，而是對於觀眾來說，這會不會是最好的選擇。能有這種在乎觀眾、在乎作品更甚於自身的創作人，或許正是他們的創作能一再令人動容的緣故。
文 Text｜陳謹
圖 Photo｜李欣哲、洪千涵、洪唯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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