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麥女孩一片的故事結構下,跨性別被極度簡化成如此簡單的一個概念:「我嘗試,但我不行。」
或許這可以解釋成在那個性別意識未開的 1920 年代,最低限度可以意識到的問題與痛苦,以及解決的方向。
我試著想要進入埃恩納的心裡,去重現他的思想,告訴大家,在這一年半載的劇烈轉變中,我怎麼了。
但我發現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埃恩納太多的心思是透過刻意的鏡頭表演出來的,而不是他打自心中從一個男子逐步變換為一個女子。
開頭一場埃恩納走過劇場試衣間,在那個劇場寫實主義的時代裡,華服不是戲服,華服是一件又一件真實存在供人著用參與宴會的服飾。他低垂的眼簾掃過試衣間一件又一件華美的戲服,雙手輕撫過那些男人不會知道如何與身體/肌膚接觸的料子,絲、棉、麻、紗、絨。他為什麼要撫;我為什麼要撫?當我們以自身作為經驗者去帶入這件事情,輕撫女服這件事情,必然帶給我一定程度的暗喜,才會促使我在每次經過這道擁擠的小巷時,無法自拔的輕撫她們。彷彿她們是我心中「我會嘗試,但我不行」的永恆慰藉,慰藉我永無機會正視的女孩夢。
當一名跨性別慾望者這麼想時,難道他的心中,從未萌生過就穿穿看吧。這樣的想法嗎?畢竟華麗誇張、陰柔詭辯的男性服飾,至少到17世紀末、18 世紀初都依然流行,張狂的捲髮、蓄鬍,華麗且豐富的領結、荷葉邊、蝴蝶袖,這些過度女性化且瘋狂的裝飾,在故事背景的百年前,甚至還是當時男性主流的服飾。
而 1920 年代,除了男同志,當時的社會是否有男入女裝戲劇甚至是成人娛樂?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卻從來沒有助長過埃恩納一試的慾望衝動。
但是,在這邊,我們無法判斷,埃恩納的嬌喘輕嘆告訴我們甚麼。埃恩納實際真實地把女性服飾拿在手上暗自把玩,要來到葛蕾塔要求他扮演她們的女伴 ─ 芭蕾女伶歐拉。
當埃恩納拎起那一雙絲襪時(實際上我相信那是一雙吊帶襪)他倒抽了一口氣,一如一個不諳性事的青少年,在第一次嘗到了成人之間的性刺激一般,輕微的觸碰都帶給她如觸電一般的新鮮感受,那套蓬鬆的長裙洋裝,絲綢般滑順細膩的質裡,女性服飾首次與埃恩納的肌膚纏繞起日後不可分割的關聯。
在埃恩納旁若無人放肆自己情慾的表情後面,是夢寐以求的化身女孩,終於跨越的那道牢不可破的高牆,還是女性的衣物,帶給她無法言喻的性快感?在女伶歐拉的闖入打斷時,埃恩納一陣驚愕,他自幼被父親厲聲喝止的少女情懷,在沉寂多年後再度被一個外型亮麗慧詰的女伴打斷。驚魂未定的埃恩納露出他機智迷的笑容與自嘲,掩飾他激烈起伏的胸脯,即使他當時當時只是一名穿著絲襪、雙手捧著華麗洋服的男人 ─ 生理男人。
這一切,她得到妻子一句「別變得像是一個婊子」的嘲諷,但很快的,在妻子的戲謔下:
葛蕾塔邀約埃恩納穿著女裝擔任她的繪畫模特兒,埃恩納再度穿上了他想望有不敢接近的女服,靠著「模特兒」這樣特殊的身分,她在畫布背後搔首弄姿,伸出修長的腿、弄唇眨眼、極盡風騷。像是一個第一次穿上晚宴禮服參加畢業舞會的高中生、像是一個第一次穿上貼身洋裝前往夜店舞池的大學新生、像是一個第一次穿上整齊套裝踏進辦公室的社會新鮮人。這一切對她而言是新鮮的,但或許也不是,我們又如何能知道,她是不是在腦海中幻想這一切千次百次?更何況,這一切發生在一個讓她信任的親人眼前,她默許她進行這一切,用那一句「我想這一切會很好玩」。
或許這像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後更無傷大雅的吐槽,但是埃恩納卻沒看出輕皺的眉頭後,恐怕是她與她這一生,在情理道義上無盡折磨的開始。
這就是那個當下的葛蕾塔,但不忍駁斥丈夫過頭的玩笑,葛蕾塔的「別變得像是一個婊子」,帶著一種,母性的、教訓意味的限制:
當孩子在野餐的草原玩耍時,嘻笑奔跑當然是可以的,他們是孩子,天生的孩子,可我們可以料想到,當嘻笑奔跑逐漸變成尖聲叫囂時,母性的限制便要出手制止這一切。「別玩的像個野人一樣!」但也不能接受這一切。不能接受,所以她忍受。這就是她眉頭後方,她未曾想過但真實存在的念頭。
當這場繪畫結束後的某個夜晚,埃恩納與葛蕾塔行房之際,妻子解開我襯衫的鈕扣,褪出的是我男性衣著底下,穿著的女性貼身衣物。我無法清楚說明,今早當我站在衣櫃前,思緒是如何在糾結與紛亂中,拎起了妻子的貼身襯衣?
早在前一夜,我便在腦海中無數次的模擬,當我穿著貼身的衣物時,我如何終於感受到禁錮靈魂的昇華?在酒席宴會中,當我舉杯敬酒、與賓客談笑自若之間,誰人會曉得?我筆挺衣冠底下、風度翩翩與迷人笑靨底下,藏著我柔弱而驚恐,不願被人發現;又渴望被人理解的纖細嬌軟?在賓客鼓躁之下,我娓娓訴說當時如何與仍未結褵的妻子在眼神中看見彼此,在興奮與青春的催促底下約會,交換彼此的過往生活,建立彼此未來的想像。
可她可會發現,那靈性、書卷氣息的男子,隱藏著他不敢對任何一人說出口的性別錯亂?是的,她沒發現,直到這一夜,她在驚愕中看見了我的身體,和外衣底下的穿著,我嫌怨的男子身型、骨架、體毛和所有男性的外顯性徵,不合時宜的服貼著女性纖軟貼身的衣物。她逐步卸下我身上雄性的衣裝,用她包容的雙手撫慰我,在那一刻,我猜測她是疑惑的,是喜悅的,又或是新鮮的?無可奈何的?當她日夜相處的丈夫,竟有如此隱私的面貌,而他願意向我坦承,與我分享,信任我對他的愛能夠包容這一切?
當我雙手觸撫丈夫—如果眼前的她仍然是我的丈夫?當我鼻息靠近她的頸翼,舌頭濕潤她的耳際、覆蓋她的乳峰,指甲滑過她的膝窩、她富有線條的大腿,當我的指腹與手掌輕觸她的陰莖─是的,陰莖。我握住她的性器官,另一手緊密的貼合在她皮膚之上,緩慢而溫暖的摩娑、移動,試圖放鬆她已豎起雞皮疙瘩皮膚與肌肉、一方面又期望她在這樣時而溫吞緩慢、時而激烈的刺激下觸電般的痙攣與緊縮。
如果眼前的她,仍是我的丈夫?眼前羞怯而喜悅、騷浪的男子或女子?我從她的眼中、嘴角、雙唇中,讀出了甚麼?她的壓抑?她的狂喜?她的信任或她的緊張?
我不曉得今晚,我們跨過了甚麼,她信任我,而我疑惑自己,我在做甚麼?但無可否忍的,她是我的愛人。埃恩納。
「明天的茶會,讓妳穿著女孩的衣裳去吧。」我提議,武斷而不容置喙。她帶著僵硬的笑容安靜地接受。那晚或許是我婚後以來,經歷過最奇異冒險的一晚。側躺著擁著她,她寬潤的肩、帶著男性肌肉的線條,那結實修長的腿,和她渾厚飽滿的胸膛,她充滿稜角的臉型,我甚至在今天午後的茶會渾然不覺她今天的鬍子刮得特別乾淨?或許她特地上了理容院,或是他特別用鑷子拔鬍以免無法掩蓋的鬍青毀了這一切?
她剛毅的身體,卻在那祥和放心的倦容中,透露出安穩與喜悅,帶著柔美弧形的眼角或嘴角,如少女般嬌澀,纖細的手指用最女性的角度輕擱在她的喉頭與枕邊,在拂曉時分,微弱的天光透著紫藍色灑進屋內床頭,我頭一次畫下她的面貌。而我終將知道,這一切不可能永遠只是我兩之間的秘密。
在那藝術家聚會的一角,我撞見了:身著女裝的丈夫,被另一名男子捧起臉親吻的瞬間。
在驚愕與不願相信之中,我無法判斷我眼角瞄到的丈夫是否是拒絕的推開對方,又或是臣服在女性化的嬌弱想像底下?在她因驚怕而濕潤的雙目之中我讀到她求救的訊息,我無法理解發生了甚麼事,我很不願意如此戲劇的陳述,卻想不到更好的說法:這一切來的太快。
步出家門時,對於自己過寬的肩線,太過稜角的臉部線條,這一切來的太快,我在妻子提出這樣的提議時,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發展,
眼前的男子輕喚著我女性身分的名字:「莉莉、莉莉…莉莉。」
不知是否完美著妝容,和路人若有似無的猜疑眼神,我讀不出旁人的眼神是訕笑還是詭異的猜測,我的心跳的飛快,長裙底下的雙腿彷彿騰空落體一般沒有安全感。每一個行走的步姿、手勢都讓我恐懼,我是人們眼中的甚麼?普通的女孩?亮麗的女孩?突出的女孩?還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鬼怪?
但是,當眼前的男子輕喚著我女性身分的名字,那一瞬間我想我是真的相信,我就是那平凡的女孩,其餘一切驚怕恐懼,似乎都已經已經不重要。在舞會上展現自己的美麗,讓人賞閱,讓男子追逐,而他就是那追逐到我芳心的男子。他柔情的呢喃在我耳邊,帶著粗糙薄繭的大手滑過我的頸子、撫上我的臉頰。
而這些迷亂,在他乾澀的雙唇終於靠近我時,煙消雲散。在一陣痙攣與乾嘔中,各種身體不適席捲了我,這或許是來自我對妻子的忠貞破壞、
我對與性別認知的破碎,我對男女情慾交流觀念的重建,也可能源自我對自我身體無法定位的困惑,在這一瞬間,這些無人可以回答、我也無法自我定義的疑問,如排山倒海而來,和他接吻調情的我算甚麼?身為生理男性而穿著一身女裝的我算甚麼?當妻子拎過我的手穿過人群,安撫我在舞會中的不自在時,我的背叛又算甚麼?更甚而我不能確定的是,我這算背叛嗎?當穿上女裝的我被稱謂為莉莉時,我是否還是埃恩納?還是葛蕾塔的丈夫?或是我是一個全新的我?莉莉。
故事行走至此,我們已經可以窺探埃恩納和葛蕾塔在這一連串,快速、洶湧而無法抗拒的性別意識浪潮,短短幾天內轉變了他們熟知的邏輯。
從這邊我們可以探討的是,埃恩納在幾個心態轉變中,她所經歷的跨性別階段 ─ 如果跨性別這件事情可以用階段來稱呼。
首先,我私人的認知是,性別與性取向本身即是流動的光譜,你可以同時認同你的心理狀態是女性、也可以同時認為自己的心理狀態是男性。
當把這個性取向的光譜放在同志/同性戀的解釋中,可以比較容易讓人理解,一個人可以是異性戀、雙性戀、同性戀,更細節至完全同性戀,雙性戀偏同或偏異。另外,在我的概念中,世界上很少能有完全的異性戀或是同性戀。
但是,當把這個光譜細分為:生理性取向、心理性取向、生理性別認同、心理性別認同、甚至還會有,原生性別,我們很難得會有機會在出生時得到一副不完全是男性或女性的身體,即使有,仍有可能因為賀爾蒙失調等因素,需要被迫在出生時、賀爾蒙還沒開始作用前,就進行偏向某一性別方向的手術來決定我們的原生性別。
而跨性別,則是在生理與心理認同相對於大部分的人不那麼單純造成的結果,知識的欠缺與對普是社會價值的驚恐,導致跨性別者在生理原生性別和心理性別認同的過程中,會有很大的拉扯感。這個拉扯感甚至會延伸至一個人,對於自己人格價值的正確性的肯定或否定。
在跨性別的領域中,所涵蓋的範圍很廣,沒有一個很統一而且所有人的同意的論述,你可以是單純在衣著上的跨越(Cross-Dressing、女扮男裝/男扮女裝),但若你在穿上異性服飾時,你仍認定自己維持原生性別、或是一如片中的埃恩納/莉莉,在穿上異性服飾時就認定自己是相對面的性別呢?你也可以是在外觀上與原生順性別無異,但在心理卻是完全的跨性別。那麼這個人該稱呼為男性,或是女性?也可能是打從心中認定自己是相對面的性別,也認定自己要在生理上進行完全的改造。
但除此之外,在跨性別之中,仍有少數更接近於戀物癖的個體,他非跨性別意願者,但是異性的服飾讓他性興奮,無論是蒐集、觸摸或是穿著,在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埃恩納從最初的原生男性、與性別認同男性,漸漸地在觸摸與穿著時感到生理興奮,在裝扮中仍保持自己心智的順性別,在外貌裝扮時與人互動中騷亂了自己內心的性別認同,乃至他決定要進行跨性別手術,成為心裡性別認同與生理性別完全契合的女人。
這一切的變數與光譜,都是個人的選擇,而無對錯。丹片本身只為我們揭露了一種模樣。或許丹片在腳色的深度、學理的介紹和劇情鋪陳深入的方式,有許多不同的評價與討論,在本文就做這部分的評價,而待觀眾自行去評斷。
但是回到標題:我們是性少數,我們不是神經病。我始終認為,一個人,身而為人,他有他追求生命價值與自我認同的權利。但是施展自己的權利在追求價值與認同的同時,他是否有承擔這一切風險的籌碼?
在片末敘述中,葛蕾塔始終陪伴著早已亡故的埃恩納,用畫作與藝術伴他終生,但是埃恩納在片中,在莉莉與埃恩納的角色變換之中,編劇給予的台詞設定,彷若埃恩納不只是個跨性別者,更是一個精神分裂患者,無法分清楚自己究竟生活在哪一個角色之中。在眾多重要的決策,與妻子需要的陪伴之中,不願盡到一點即使不是伴侶,也應以友誼的角度給予的協助。多年好友漢斯的到訪,埃恩納卻選擇了最為愚蠢的方式,而非真誠的求助。
在這些角色的塑造上面,我認為編劇對跨性別者有強烈的刻板印象,以致於他將跨性別者塑造成如此纖細、敏感、易受傷害、不具責任感…等等的負面形象,但我想我們都應該從微觀向上提升至巨觀,拒絕將一個「族群」圈上一個個的行為特徵,而是期許自己認知到,世界上存在著無數不同的族群,無論是性別的、人種的、宗教的,並且在相處時回歸到族群的尊重,與個體交往的真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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