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31.2015

那時候,我只想仰望天上的月光

我第一個客人,照片非常模糊。
我第一個客人,看著非常模糊的照片畫她男朋友。

 

[ 月亮與六便士 ]

人生是一段逐漸了解自己的過程,而在這過程之中,要接受自己的能力和了解現實,並做出反應和調整。

作家鴻鴻為月亮與六便士寫的前言:鼓勵大家「活出自我」的人,往往會舉一些成功者為例。但是很少有人會告訴你失敗了怎麼辦 ─ 倘若放棄了努力半生的事業,立志當一名藝術家,結果,很可能你只能成為一個二三流或不入流的藝術家,那你還願意嗎?

無論別人會怎麼評斷我,我都想冒這個也許會“失敗”的險。儘管要面對這個會因為你有辦法賺進一桶金,而把你吹捧為神的社會;反之,你哪位?你怎麼還不安定下來找工作啊?的鄙視眼光。就因為那個聲音不斷地呼喚,儘管任性地想遮住耳朵,最終心都會無法控制自己而奔上它的懷抱。再也不想充滿抱怨,不想面對那個好似無能的自己,所以我要任性。

我對成為百萬富翁沒有野心,但我一定要能夠過我理想中的生活,把我所愛當成一生的志業。當被問關於賺了多少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繳完了房租,食物必需品,剩下來的錢我只想要拿來買紙買顏料,要不然就是買書,買網站。我一點都不是那種愛玩的人,儘管我的行為有時候會容易讓人誤會。用各種方式出國,只是想看自己的能力可以到哪裡,即使偶爾身處在壯麗的名勝之下,我的心中仍只惦記著接下來該做的事。

在我的經驗,走藝術這條路有些問題還真不能不去思考。我的人生幾乎都一直在學校度過,我拿手的科目寥寥無幾,苦讀過求職網站也做過幾個工作,每每都在貶損我的自我價值。

當我剛抵達澳洲的時候,有種要開始過另外一種人生的感覺,覺得充滿無限希望。但在剛抵達的第一個月,等待核發執照而無法上街的時候,即使冬天冷得要死,連租棉被的一元澳幣都不捨得花,身上的籌碼卻仍如流水般離我而去,於是我還是沒有膽量地想說去餐廳兼個職好了。

三毛的這麼一句話:「想要靈魂獨立,先要經濟獨立。」非常現實地,有沒有錢是走藝術這條路最大的阻礙之一。我計算著,只要我的收入夠穩定,我就可以買好材料,我就不用操心在下一份收入在哪裡。我是說 ” 我 ” 有錢。我想知道我有沒有辦法用自己的能力支持自己。

孩提時,家人有辦法供給自己去學習和欣賞藝術嗎?自己有辦法將時間放在創作和學習上,而不是去還學貸?如果能出國留學增廣見聞發展學習就更好了。畢業後,有合適的空間創作嗎?有錢買耗材嗎?有辦法承租那貴到不行的展位嗎?有辦法印 DM 宣傳自己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作品嗎?有時只能接受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平等,但只能盡力去做自己能做得到的,如果自己的作品夠好,自然而然就會有人來支持。

當然如果一切都像上帝準備好一切禮物給自己的話,有才華,有毅力,又有背景或家庭的支持,也很願意去努力,那仍是非常幸運及美好的事,如果沒去把握,更是可惜。


[ 考驗 ]

在餐廳面試的時候,又狠狠地讓我打消了兼職的念頭。即使有雅思 6.5,餐廳老闆仍認為我英文不好。我想比起英文程度,更重要的因素是我就是這麼一個不善講話的人 ─ 無論是用何種語言或無論是對於對話的反應和用語的選擇。反過來想,也許上帝讓我很多事都如此笨拙,就是讓這麼容易分心和煩惱的我重新專注在祂應許我要走的路上吧。

又雨,又冷,又病。七月時期的墨爾本,那段日子,功課一個接著一個,每天都在跟萬念俱灰搏鬥。肉體上的折磨不算什麼,精神上的拷問才是真的考驗。

一開始抱持著,要好好相信人的心情,認為對方之後來拿畫就會付錢的下場,就難免落得花了力氣,得不到酬勞又失去其他工作機會的窘境。調整之後,開始約定訂金,再來又轉變成先付全額……落得我好像是個不相信別人的人,並且怨懟為什麼我要花那麼多時間去處理這些和畫畫創作本身無關的事情。

路上的人怎麼看我?看著寥寥幾個銅板,不禁懷疑是否走到哪裡都要懷疑自己的存在必要。就算落魄,一向不愛社交的我仍然對自己說要練習笑,因為我的角色應該是要帶來開心,我要學習真誠地對待每個緣分或深或淺的人。

有段時間,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流浪漢小孩會眼睜睜地直接從我放錢的盒子裡拿走錢,我不再把委屈吞下去,衝上前跟他說他不應該這樣做。

也曾經有過,工作了一整天的錢,在我專注畫最後一個客人時消失無蹤。但我安慰自己,還好自己沒有去數算賺了多少錢,所以好像也不會太難過到哪裡去。

身上的錢從四位數剩到只有三位數了,在客棧一位看起來百般無賴的韓國男生跟我攀談了起來「妳這樣能賺多少錢?」我心裡想甘你屁事。「妳知道大家都在注意妳嗎?」「妳很特別,都一個人在那邊畫畫畫,做自己的事。」

 


photo by: Yusuke Tsutsui Photography
photo by: Yusuke Tsutsui Photography

[ 淌血 ]

某日陰雨綿綿的日子。客棧裡一向很關心我的阿伯交代我今天天氣不好,不會有生意:「Raining, no work,don’t go out! 」,但我還是很固執地扛著我的大小行頭出門,因為已經體驗過慘澹的一週,週末精華時段怎可錯過。

一個男人坐在電動輪椅上經過我,然後又退回來到我的攤位面前。

他整體打扮黑色黃色相間,應該是某球隊球迷。那時還沒有什麼冰桶挑戰,我也從來沒有接觸過類似的人。他的頭歪斜,就像史蒂芬霍金一樣。他盯著我的畫一陣子,於是我站起來跟他打招呼。他扶手旁邊的機器發出好聽的男性聲音「嗨。」我忘記他是像我們一樣用鍵盤打出字,還是跟電影一樣用一個像響板的感應器,那彬彬有禮很像另外一個時空傳來的聲音問我在這邊做什麼?我就跟他解釋。偶爾其他路人也對我的東西有興趣而停下來,但我不好意思忽略眼前的這位先生,那些人等待了一陣子,看著我,後來還是放棄離開。就這樣糾結了一陣子,心裡想著:該不會今晚會光顧的人都這樣走光了…沒有 Sales 天份的我,只有顧此失彼的份。

介紹完之後,他眼光從我身上緩慢地移開,落在我用來展示的畫上。「多少錢?」我想了一下,「70澳幣。」我從來沒有想說要賣那張,但既然問了,看著它不小的開數,我推論出了這個我自覺有理的數目。於是,他的手緩慢地拉開他黑色小背包的拉鍊,從裡面抽出了橘色的二十元鈔票,然後問我可不可以找錢?我愣了一下,發現應該是我發音的問題,真是羞愧,於是我趕快解釋:「是七十…七十啦…七零。」我一邊恐懼地看著他,邊跳針般地調整我音調,讓重音能正確地表達我想法。

他一開始似乎還沒意會過來,放空地看著我,好像我的話剎那讓他沈浸在遙遠的兒時回憶中。但倏地,他回到現實,於是他做了一個決定:把鈔票緩緩放回錢包裡,「Good Bye, Bee. 」然後便迅速地開著他的車走了,留下五味雜成。

越夜越熱鬧,但是過了十點之後,街上的人群不知不覺替換成夜店舞男舞女,於是我開始慢慢收拾我的東西。耳中傳來來自遠處的喧鬧聲,抬頭看到一群男性經過,其中一位刻意脫離了隊伍,繞來我的攤位上,在我的畫上用力踩了幾腳,還踹了我放賞金的盒子。他朋友丟了一個單字「sorry」一群人就浩浩蕩蕩地走了。我放空地目睹這一切,在我眼裡似乎是慢動作那樣地清楚,意識卻還沒來的及反應。一時反應不過來,我繼續低頭把我的東西一個個收納好,但是動作還在進行,我就無法控制地像個孩子一樣大哭。

一天下來的委屈已經讓我夠難受的了,沒有生意,作品被踩,好像是在跟我說:我所努力的都徒勞無功,我的夢想如糟糠沒價值,負面想法如浪襲來。有些路人來安慰我,我哭,沒有真的聽下去他們講什麼,繼續把東西都堆到推車上後,往客棧的方向移動,但我還是止不住淚水。有位女士看到問我怎麼了?好好地安慰了我一下還給了我十元,腦子跟淚水和鼻水糊成一團,仍然沒辦法思索她跟我講的話,只看到這錢比我當時小尺寸的畫定價還高。回到客棧後,台灣香港朋友都來安慰我,阿伯在一旁露出好氣又好笑的表情說:「I told you~ you don’t listen to me.」我也才終於破涕為笑。其實我財物身體都沒受傷,面對安慰我是受寵若驚的,但是這天的遭遇還是讓我心情低落了一陣子。


 

剛到墨爾本不到一個月的我

[ The Sunday Age ]

雖然上了墨爾本當地的大報紙,篇幅也很大,但其實這段時光是我最辛苦挫敗的時候。

這個報導背後也有些有趣的故事:那天也是沒有收入的一天,一位攝影師過來在各個角度拍了我些照片,問我可不可以刊登在報紙上。我說好啊。過了沒多久,摺汽球的街頭藝人跟我說他查到海港那邊會放煙火,在台灣是數學老師的他嗅到了人群和商機,於是我們準備了我們的東西搭車過去。

卻發現天色漸暗,根本沒什麼能見度。主辦單位看我們沒有申請,又趕我們到更邊緣的地方,他的氣球也敵不過五光十色的螢光棒攤車;唯一找我攀談的人是希望我能幫忙填寫問卷。沒多久又刮起大風下起雨來,他眼看情勢不對就說先撤吧。在這之後我又回到街上,看著自己放在攤位上的畫和照片都被淋得七零八落。我一直想著該怎麼去創作一個風雨無阻的攤位,直到很後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雨天其實根本就不用出來。雖然一整天都很淒慘,但就在這麼慘的一天,卻遇到這個攝影師,幫我留下難得的紀錄。原來,開心的事和負面的事就是可以如此和平地在同一日發生啊。

總是會有奇怪的人跑來我旁邊,無視我不搭理,或是虛應,用無法理解的語言碎念,但老是看著我擺攤的餐廳員工們,總是會走出來幫我解圍。曾經有人看到我擺放出來這個報導的照片,聲稱說照片裡的這個人是拋棄他的爸爸,在我的攤位前賴著不走。之後每次擺攤,看到那位人士經過,我都會想說今天照片的人還是他爸爸嗎?(後來照片裡的情侶也有找到我請我畫,他們看起來不太一樣,所以應該是那位先生認錯人了。)


Bee in Fitzroy

[ 自己的路 ]

有些人會覺得,當街頭藝人,好勇敢喔!

有些人會說,你這麼辛苦幹麻?

老實說,沒什麼勇敢不勇敢,即使我的工作讓我免不了要時常跟陌生人溝通,我仍然是個一講話會緊張的女孩。

為什麼沒有去逃避,那是因為要追求什麼,本來就會附上代價。只要定睛在目標上,那些苦啊害怕啊都成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當下抱怨發洩,之後當笑談。每當挫敗的時候,我就想起草間彌生也是去陌生的美國發展她的藝術夢,就會覺得自己不是孤獨的。

過了兩年後,再回頭來看,我一點都不會後悔,或可憐當初的自己。這並不是說現在的自己有多了不起,而是我知道自己一直有在進步,我去犯錯受苦,再去學習,我得到的東西實實在在。我的目光聚焦在遠方,我的理想上,不在任何人身上。我不把任何人當成我的偶像,去複製模仿,將不屬於我的方程式強加套用在自己身上。

我更了解我自已是怎麼一個樣的人,我了解到我是個多麼渴望自由的人,也了解到我是可以自由的;有社交障礙的我不適合在人家底下工作,但是我非常適合自行創業。我不再用既有和過去的眼光看自己,因為我知道有更大更廣的標準,是會包容、不去輕易批判自己的。

不知道何時,這些折磨人的事不再隨時發生或讓我留下傷痕,也許是免疫了,也也許是某部分的自己不再一樣了。我希望,是自己更加堅強了。

不可轉載
小飛貝
本名林貝多,生日在世界人權日。一個愛畫畫,寫字,閱讀,性格浪漫的藝術家烈女子。從國中美術班開始學畫並畢業於台藝大美術系,2012年於澳洲開始繪畫創作的旅程,墨爾本街頭賣藝畫人像,現出沒在倫敦各藝術活動和市集,網路接受畫作委託。
本名林貝多,生日在世界人權日。一個愛畫畫,寫字,閱讀,性格浪漫的藝術家烈女子。從國中美術班開始學畫並畢業於台藝大美術系,2012年於澳洲開始繪畫創作的旅程,墨爾本街頭賣藝畫人像,現出沒在倫敦各藝術活動和市集,網路接受畫作委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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