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寶山 圖│OCAT 當代藝術中心
梁氏針孔攝影機及作品
1990 年代出道、創辦 Para∕Site 藝術空間、2001 年參與「威尼斯雙年展」(Venice Biennale)、現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任教……梁志和正是香港當代藝壇一棵長青樹。九七前一同深受後殖民理論影響、探索香港文化身分的六位 Para∕Site 創辦人,一半已淡出藝壇。中生代藝術家,如何轉化初衷?要是能由旁觀者來幫忙「清」理,就最好不過。香港的商業畫廊既欠缺足以舉辦大型回顧展的空間,而公營美術館的公平原則,又常常左右為難,連許多有劃時代意義的前輩(像仍正展出的雕塑家唐景森),也來不及在有生之年完成有系統的調查展(survey exhibition),更遑論這些仍然活生生的中青輩了。
梁志和《我的深圳礦藏》展示一景
展覽包括梁氏最早期的針孔攝影香港地景;把攝影圖像及工具「立體化」成裝置及能下肚的曲奇餅;一方面深入家居,另一方面又走出城市的空間探索;還有從早年到如今不曾放棄,從歷史再出發,跨越公共與私密的對話等等由1993 年至今共 31 組作品。做為從小就看着梁氏作品長大的香港觀眾,他的創作思路如何步步走來,一向高度理性,算當清晰。例如從仰望十字街角利用攝影變成的負空間,加入黃志恆的參與,便變成了正空間的曲卡,而且更隨著藝術家的事業而遷徙,就地取「裁」成威尼斯、紐約和上海的天空。而這些負空間探索到了傳統老屋,又倒過來變成以傳統格窗形狀重新化成立體形狀而排列成的虛構城市。梁氏早期的後殖民關注,更是一直持之以恆,從維多利亞城到維多利亞名,以眾裡尋她的方式,搜索舊城居民的私密回憶,把腦海裡的空間化成言語、覆述、翻譯。但經過這種反覆洗煉,與陳界仁影像聲境的身體性背道而馳,梁氏鏡頭與覆述下的常民書寫,情緒和私密性被高度濃縮,以非常抽離的聲音和影像重現,與所敘述內容形成強烈對比甚至撕裂。梁氏作品的政治性,亦是因此而被掩藏,甚至與當下香港的本土政治的情緒性,劃出一個更能容納批判思考的歷史深度。
這趟梁志和的中期回顧過江北上,由中國實力派策展人盧迎華主持,如何以另一角度重新詮釋?展覽沒有取按序分期方式佈置展品,而是按照梁氏五個互為相關、但又各有著重的主題分作有機排列,分別是:城市與神話、主觀記憶、不確定性的文字和語言、我的小小藝術界、空間的視角。每一組作品,在牆面與空間分布上,都被給予充分的獨立性。而梁志和亦把握機會,結合向來對深圳與歷史的關注,在展覽入口即設置了唯一的新作《我的深圳礦藏》(Shenshen Mine 1973)。梁氏雖然一向關注歷史,卻少有從自身出發。這個需要觀眾停在作品前以按鈕方式參與的作品,少有地滲入自傳內容,更利用歷史圖片的偶然性(重演老照片中人物,正是梁氏與黃志恆近年的另一個創作主題)。作品以該年《人民畫報》的礦工封面出發,以「Mine」的一語雙關(我的/礦藏),把偶拾圖片、兒時上深圳醫院求醫的路線、及今日的深圳風景時空並置。那具連接按鈕的舊翩扇。影隨風動,掩蓋在政治宣傳底下的個人、使這麼近那麼遠的中港邊界,一時間靈動起來。幽默與詩意,是梁氏少有的神來之筆。
梁志和《亞洲國際都會》展示一景
梁氏作品雖然充滿香港註腳,當中的政治訊息,也多是迂迴的,並僅止於文化政治之上。但群眾參與,夾帶的敏感詞未能過江,2008 年舊作《亞洲國際都會》,由群眾提供的若干字句,被硬生生地從牆壁上剪掉。決定之後翌日,梁氏靈機一觸,廢物利用,從藍底白字的膠貼中剪出「Fine Sky with White Clouds!」一句短語,貼在作品背面的另一堵牆上。餘下的藍白膠貼,更被揉成一團貼在旁邊。刪禁在中國是家常便飯。要做英雄,考的是勇氣與成本。但怎麼才能退一步海闊天空,考的卻是藝術家與策展人的機智!
從中文到英文、從口語到手語、從繁體到簡體、從圖像到文字,梁氏的慣技,是把字面子底的文化翻來覆去,發掘差異與歧異,在不/可翻譯性的灰色地帶插科打諢(成功過關的反倒是中英簡繁的作品說明)。這次入境問/犯禁,竟在有意無意之間,從語語翻譯,變成拉圖(Bruno Latour)「能動網絡理論」式的轉化(英文均稱為「translation」)。雖然轉化不能成功,但無意中產生的剩餘物(residue),正如礦藏/我一樣成為銅板的兩面。梁志和做為智性(intellectual)路線的藝術家,從理論到藝術,這些剩餘物,正抺出雲端之外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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