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欣寧
你去看一支舞。去看的理由可能偶然,可能必然。
偶然:朋友臨時多一張票。陪鍾情的女子參與她的新嗜好。懷抱冒險精神在售票網任意挑上的節目。姑且看看這個名字陌生的編舞新秀。走錯劇場看錯戲(奇怪,票是對的)。聽從神的旨意而神要你人生從此不能沒有舞。
必然:親友以直銷熱情強迫你務必出席。鍾情的男子初次登台 SOLO。售票網的其他節目讓人下不了手。不知不覺你只看這個編舞家的作品了。舞蹈是你錯誤人生唯一正確的選擇。追憶或憑弔。受邀寫評論。
《春之祭》(Frühlingsopfer) photo© Ulli Weiss
總之你去看了。看一支舞。但,看一支舞是什麼意思?舞者撞擊彼此胸口時,這個問題從你腦中升起。鼓掌時你再次問自己。劇院外一排路燈問你。玄關的鞋櫃問你。朋友問你。但他不這麼問,他說:你覺得怎麼樣?
因為聽了演前導聆,你知道看完舞最忌諱說的三個字是「看不懂」。世故的你或許引經據典、打打太極:「像一次最神祕的探險╱這次我回來╱始終不肯透露╱後來的感情遭遇」。(註)朋友笑了,無論他笑的是你自詡為佛一切不可說,或根本覺得你把看舞比成一場外遇。
但你深知詩或佛,都是虛與委蛇的雋語。你想爭取緩刑。夜裡洗澡,沐浴球擦拭胸口,舞者的撞擊又回到你身體裡:看一支舞是什麼意思?
且慢,讓我們格放問題裡的問題:「看一支舞」跟「什麼意思」之間的「是」,又是什麼意思?你試著把「是」摘掉:看一支舞什麼意思?
兇巴巴的,是悍婦的語氣。聲腔柔軟一點也還是個怨婦。你知道這問題推著你去要一個解釋。現在,腦海裡的那支舞可真像外遇了,你咬著嘴唇回憶舞者身體的一縮一張,他們在空間裡(跟著音樂)翻轉、扭動、摩擦和碰撞,在有限或直覺的想像中,這些動作勾引你想到的,往往是性。看一支舞,就像旁觀一場你不理解的性愛,你不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但眼睜睜看著他們好上了,甚至動作之間閃現蹙眉微笑,讓你意識到,這不只是一場有性無愛的正常能量釋放。台上的他們深陷於舞蹈裡面。明明跟我一式一樣,人的模樣,但舞者動作的模樣,就像告訴我:我從沒好好動過活過。像個不甘心的正宮,坐在台下似懂非懂。什麼意思,其實是要解釋、討公道。
你帶著滿腦袋迷惑、興奮和些許的悶,打開螢幕鍵盤,滴滴答答敲下舞的名字。據說天主教驅魔也是這麼做的,問祂的名,判別祂的來歷。降服祂。(如果這時馬奎斯( Gabriel Garcia Marquez )《百年孤寂》(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的名句出來喚你,「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去指」,興許就把你引到另一方向去了。比如說,用手去指先於名字,於是你發現:動作先於言語,經驗先於命名。)
好了,孤狗大神(編按)提點你驅魔的途徑,是訪談數篇,評論好幾。訪談總是圍繞著編舞家,不厭其煩地交代命名緣由,創作動機,媒介素材,工作方法(你也點了幾篇編舞家談養狗養貓喝酒買菜戀愛打小孩的頁面)。你如飢似渴,快速咀嚼吞嚥這些文字,好像吞下它們那支舞就能跟著遁入消化道,順暢地被排解出去,不再羈絆著你。
但還不夠。編舞家的概念動機素材方法不能回答你:為什麼那兩個舞者胸口如此撞擊?那樣撞,應該會痛吧?但他們卻相視微笑。躍得那樣高,挺直了腰,從上舞台,中舞台,下舞台,他們一次又一次相撞,赤裸的乳和著襯衫的乳相撞,落地後不看彼此,疾奔到角落,到四周,躍高,再相撞。那麼多的撞如暮鼓晨鐘,把你昏沉沉撞醒,逼出那一句「看一支舞是什麼意思」,明明你第一次或第一千次看舞,明明你沒打算看舞或從小舞蹈班舞蹈社舞蹈系至今已跳五百年。
你搜索枯腸,點開名為評論的頁面,豈料像闖進另一個霧氣瀰漫的澡間。概念性。現代性。主體性。可能性。儀式性。感受性。這麼多的性,卻跟你在台下經驗到的性都沒關係。形式。語彙。能量。美學。批判。旨趣。辯證。思考。這些字略近一些,但只怕要牽出更多的問題:它們各自又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這麼多的舞蹈評論選用這些字去環繞、逼近、描述一支舞呢?
那些字也許註解,也許詮釋,也許定義了舞,但怎麼反而推遠了我跟那支舞之間?
佛塞 William Forsythe│無處又遍處 Nowhere and Everywhere at the Same Time 2011台北藝術節提供
一個微妙但不陌生的拉鋸。你站在中間,一邊是舞評,一邊是舞。一邊是親友,一邊是戀人。舞評╱親友解讀戀人的言行舉止,評斷戀人是否合乎美學道德標準,幫助困惑的你一搥定音:這是個出色(差勁)的作品(戀人),你應該a. 結婚 b. 觀察 c. 分手。
但你真要讓這些評斷和字眼介入你跟那支舞,那個戀人之間?怎麼看一支舞到最後掉入的不是舞的泥沼而是字的泥沼,就像戀愛談到最後服膺的是旁人觀感而非你倆的朝夕相處?
你關掉電腦,把看舞的問題收回自己身上。身上。電光石火,你用自己的身體解答了舞蹈的謎。那沐浴球擦拭胸口的瞬間,在你發問之前,你早給出答案。讓我們倒帶一下,看一支舞是什麼意思之前,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情是:舞者的撞擊又回到你身體裡。
這是舞蹈最神祕也最讓人著迷的核心。它呼喚,逗引,創造一種不分台上台下的身體經驗。我們不一定能像舞者那樣跳舞,但我們和他們一式一樣,除了眼睛和頭腦之外,也有身體。他們拿身體跳舞,我們沒道理不能拿身體看。
你說:不知道怎麼用身體看舞?身體看舞不看跟你知不知道怎麼用不一定正相關,但身體看舞的那瞬間,你會知道的——當全身寒毛直豎。當淚液從鼻腔爬上眼眶。當小腹被揍了一拳似地鼓盪。當你明明坐在席位上,卻想跟隨台上舞者輕搖、顫抖、互相依靠、雙腿鬆脫朝地面臣服。或者,你舉起一沐浴球,而舞猛不防跳出畫面撞向你。
那些片刻,文字跟頭腦一樣,是介入不得、就算介入身子也矮一截的第三者。
編按 係指Google搜尋引擎。
文|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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