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28.2014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 我們在島嶼,讀詩

因緣際會下,有幸參與詩人瘂弦(本名王慶麟)紀錄片《如歌的行板》於國賓長春舉行的電影特映會。在燈暗前的短短幾分鐘,導演陳懷恩現身於影廳,雖然只是一席簡單的談話,卻足以稱作電影開始前的完美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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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是「他們在島嶼寫作」目前所推出的第二波作品之一,另一部是以洛夫為主題的《無岸之河》。如果你還記得的話,2011年曾經上映六部紀錄文學大師的系列電影,讓影響文壇甚巨的林海音、周夢蝶、余光中、鄭愁予、王文興、楊牧綻炸於螢光幕前,供我們細細品味。那就是「他們在島嶼寫作」所跨出的第一步,值得一提的是《如歌的行板》導演陳懷恩也有參與那次的計劃,受邀拍攝余光中的《逍遙遊》。至於一手推動這個「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幕後功臣,則是長期關注文化發展,並積極參與各種贊助文化活動的和碩聯合科技童子賢先生。

童子賢先生本身是個不折不扣文學熱愛者,不但自小喜愛閱讀,即使在成為成功的企業家之後,也依舊書不離手,樂於沈浸在各種領域的讀書經驗中。但是他發現那個美好過往,卻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逐漸模糊。不只台灣,世界各國新一代的年輕人都發出閱讀衰退的警訊,也因此讓他萌生了文學的保存計畫,試圖展現科技界的人文關懷。

而「他們在島嶼寫作」,就是希望以紀錄片為媒介、以年輕導演的電影語言為引路人,將台灣戰後最重要的文學家介紹給新一代讀者,不但藉此永久記錄作家的重要事蹟,也希望透過這些作品,吸引年輕人進入一個新的閱讀盛世,並重新燃起一波書寫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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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瘂弦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摘錄自《瘂弦詩集》

 

如果你聽過瘂弦,你一定聽過這首熟悉的「之必要」 。1953 年踏入詩界,1954 年與洛夫、張默成立當時「超現實主義」集散地的創世紀詩社,不到五年瘂弦就樹立自己的風格,更對詩作有嚴謹的自我審視、自我篩選之能力。1958 年他榮獲了藍星詩獎,同輩的余光中評論道:「瘂弦的抒情詩幾乎都是戲劇性的」、「瘂弦的另一特點便是善用重疊的句法」、「瘂弦的第三個特色是他的異域精神」。老師輩的覃子豪也讚賞他的詩是「古老中國和現代西洋混合的產品」、「他的歌謠風格,是攫著了歌謠的神韻」。

1964 年,這首〈如歌的行板〉寫成,然而短短兩年後,瘂弦即不再公開發表詩作。讀詩的我們多少感到扼腕、感到悵然,只是對瘂弦來說,文學是很嬌嫩的,碰觸他心中最幽微的部分,因此寫詩必須寫心底發出的聲音,容不得有一點假造。或許因為這樣,他斷然停筆。相較於 86 歲還在出新詩集的好友洛夫,瘂弦比喻「他是高齡產婦,我是早年結紮」,只一本《瘂弦詩集》(前身為《深淵》),在詩界絕對稱不上量產,卻著著實實精粹而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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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 瘂弦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燄中誕生
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順而他的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

什麼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鬍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鬥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摘錄自《瘂弦詩集》

 

瘂弦的嗓音溫潤而深切,更有著難以抹滅的滄桑。就像他的詩。讀瘂弦詩作時,再怪誕、再奇想的意念與字眼,也始終能夠在抒情本質中看到社會意義,而那與他游離飄蕩在戰火在軍旅之生涯,註定脫不了關係。

記得電影中瘂弦回到了舊時位於台南成大的軍營,他在校園的圍牆中找到一個被鐵絲網圍起的洞,說道當年想家時只能躲進這個洞裡拉二胡,拉著拉著,「瘂弦」筆名便由此而生。生命永遠是筆下逃不開的題材,〈上校〉裡那一台縫紉機,拉拉扯扯的是那個世代的血和淚,是那群顛簸流離的彈孔還有不絕耳的機關槍響。「詩人的全部工作,似乎就是在蒐集自己的不幸」,瘂弦在電影裡這麼說著,而豈止是自己呢?我不會忘記讀起來雞皮疙瘩的〈鹽〉、酸澀哀愁的〈坤伶〉,老婦與戲子是瘂弦,更是時代,不幸總在生命裡、總在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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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節錄| 瘂弦

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們常在你發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份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顏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眾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中釋放的靈魂,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沒有甚麼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撬停在那裏。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摘錄自《瘂弦詩集》

 

若說瘂弦上半生寫詩,下半生便是以文學編輯為志業了。曾任《幼獅文藝》主編,後更於《聯合晚報》副刊擔綱主編長達二十一年,期間不但多方聯繫海內外名家學人,像是在副刊開闢專欄「寶刀集」,邀請日據時代台籍作家如楊逵發表文章、溝通融合不同階層價值觀的「第三類接觸」專題設計、或是致電海外訪問諾貝爾文學得主……,種種創舉不但是文學界重要的里程碑,更開闊了台人閱讀的眼界與思維。

除此之外,瘂弦還培育無數文藝界後輩,可謂創造了台灣文學的黃金年代。紀錄片中,舞蹈家林懷民、作家蔣勳、詩人席慕蓉、吳晟、陳義芝、攝影家阮義忠等紛紛現身,感念瘂弦當初的提攜,慶幸我們有瘂弦的眼光與胸懷,才有機會看到這些藝術家、文學家今日彌足珍貴的作品。

瘂弦說道,他當編輯時寫信給作家,寄出前必影印一份收存,兩大貨櫃的資料也隨他一起漂洋過海到溫哥華。我不禁覺得《如歌的行板》恰如其分地呼應了「他們在島嶼寫作」中,那股對大文字時代的懷念與珍視。當時台灣有禁書令,瘂弦為了滿足求知,開始用筆抄書,一字一句地抄下紀德、聞一多等人的作品,珍貴地保存手抄本;當時沒有電腦手機,書信來往通訊,瘂弦每封信字字揣測斟酌,還說若是寫錯了字,會懊悔地繞著郵筒好幾圈,恨不得能把信翻出來重寫。是啊,也許就像瘂弦所說,他們的確是最後一個尊敬文字的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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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 瘂弦

馬額馬啊
用你的袈裟包裹著初生的嬰兒
用你的胸懷作他們暖暖的芬芳的搖籃
使那些嫩嫩的小手觸到你崢嶸的前額
以及你細草般莊嚴的鬍髭
讓他們在哭聲中呼喚著馬額馬啊

令他們擺脫那子宮般的黑暗,馬額馬啊
以濕潤的頭髮昂向喜馬拉雅峰頂的晴空
看到那太陽像宇宙大腦的一點磷火
自孟加拉幽冷的海灣上升
看到伽藍鳥在寺院
看到火雞在女郎們汲水的井湄
讓他們用小手在襁褓中畫者馬額馬啊

馬額馬,讓他們像小白樺一般的長大
在他們美麗的眼睫下放上很多春天
給他們櫻草花,使他們嗅到鬱鬱的泥香
落下柿子自那柿子樹
落下蘋果自那蘋果樹
一如從你心中落下眾多的祝福
讓他們在吠陀經上找到馬額馬啊

馬額馬啊,靜默日來了
讓他們到草原去,給他們神聖的飢餓
讓他們到暗室裡,給他們紡錘去紡織自己的衣裳
到像背上去,去奏那牧笛,奏你光輝的昔日

到倉房去,睡在麥子上感覺收穫的香味
到恒河去,去呼吸南風餵飽蝴蝶帆
馬額馬啊,靜默日是你的
讓他們到遠方去,留下印度,靜默日和你

夏天來了啊,馬額馬
你的袍影在菩提樹下游戲
印度的太陽是你的大香爐
印度的草野是你的大蒲團
你心裡有很多梵,很多涅槃
很多曲調,很多聲響
讓他們在羅摩耶那的長卷中寫上馬額馬啊

楊柳們流了很多汁液,果子們亦已成熟
讓他們感覺到愛情,那小小的苦痛
馬額馬啊,以你的歌作姑娘們花嫁的面幕
藏起一對美麗的青杏,在綴滿金​​銀花的髮髻
並且圍起野火,誦經,行七步禮
當夜晚以檳榔塗她們的雙唇
鳳仙花汁擦紅他們的足趾
以雪色乳汁沐浴她們花一般的身體
馬額馬啊,願你陪新娘坐在轎子裡

衰老的年月你也要來啊,馬額馬
當那乘涼的響尾蛇在他們在墓碑旁
哭泣一支跌碎的魔笛
白孔雀們都靜靜地夭亡了
恒河也將閃著古銅色的淚光
他們將像今春開過的花朵,今夏唱過的歌鳥
把嚴冬,化為一片可怕的寧靜
在圓寂中也思念著馬額馬啊

——摘錄自《瘂弦詩集》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已經不能了解是什麼樣的鄉愁、什麼樣的離異,讓那些作家與詩人的文字鎔鑄了成千上萬次積累而成的悲痛,但就像瘂弦曾在《中國新詩研究》所述,「從未產生過沒有臍帶的作家」。瘂弦離家四十二年之後,才終於回到了老家河南。而雖然台灣是他灌浸最多生命熱忱與寫作能量的土地,他卻選擇了異鄉加拿大作為依歸,或許,只有在一個更加遠離的地方,才能找到心之所歸吧?

人類意識在歷史洪流中的衝撞,衝撞間他們掙扎他們走避他們挺身而出他們撲倒他們蜷瑟他們背離,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背景,人可以說是龐大的,也可以說只是渺小的。於影院燈暗之下,我其實激動地落了不只一次淚,「你們永不懂得/那樣的紅玉米/它掛在那兒的姿態/和它的顏色/我的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凡爾哈崙也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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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弦詩集》序

是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
是在怎麼樣的心情裏試寫下第一首詩,
而又為甚麼是詩?不是別的?
這一切,彷彿都遙遠了。

我常常喜歡說一句話:
「一日詩人,一世詩人。」
喜歡詩並且創作過詩的人,
對於詩是永遠不會忘情的。

人生朝露,藝術千秋。
世界上唯一能對抗時間的,
對我來說,大概只有詩了。

可是就這麼一點點的詩作,
如何能抗拒洶湧而來的時間潮水呢?

我真希望能繼續追尋,
我青年時代的夢想,
繼續呼應內心深處的一種召喚,
並嘗試在時間的河流裏逆泳而上。

——摘錄自《瘂弦詩集》

 

瘂弦在《如歌的行板》末,說他曾與女兒有過這樣的對話——他因自覺寫作太少,因此慨然文學和人生都是失敗的,女兒卻回他「沒有什麼比一個失敗的人生,更像一首詩」。我當然不認為這樣一代大詩人是失敗的,然而我不否認,他的人生確實足以稱作一首詩。

「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他們在島嶼寫作,而我們,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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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著 就是不停地失去 但總有些東西 能夠在心中積累下殘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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