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20.2014

機場的故事

凌晨五點,巨大的波音 747 緩緩飄降在阿姆斯特丹機場。荷航的「空阿姨」在長程旅途折磨下,和旅客的道別雖專業卻仍顯得有氣無力。我和其他旅客同樣的拖著疲憊的腳步緩緩步行。靜靜地瞥過頭,停機坪上停滿了世界各地抵達,或即將出發的客機。此時不覺興奮,只有一種陌生的寂寥。

 

「Tourism? How long will you plan to stay?」,阿姆斯特丹的移民官問。「Yes」,我緊張的說。「I will stay for 30 days」。

 

移民官員看得出來我似乎很緊張,笑笑的對我說:「First time in Europe?」。「Yes, and it my first time travel along」。帥哥官員對我露出微笑,蓋下了戳記發出碰一聲,「Welcome to Europe. Enjoy your summer.」

 

是個緊張且手足無措的凌晨。這是 2002 年我首次的自助旅行。已經超過 10 年了,我看著當時的筆記,幾乎仍然能聞到那歐陸夏天清晨的乾爽空氣。應該說,是機場的乾爽空氣。還有缺乏香味的那杯,捧在手上如尋找安全感寄託的那杯咖啡。

 

旅人如貼上條碼的貨物般,等待被運送至下一個目的地。法理上,我們處在一個無所從屬的空間:離開了母國,還未入境旅途之地。於是對旅人來說,機場是一個很難定位的存在。在我們這時代的旅行中,所謂的出發與抵達,都發生在這個空間。而當一個旅人口沫橫飛描述發生的事情,會看到美麗的照片,令人懷念的食物,人與人的邂逅。但幾乎有志一同的,那個關於出發與抵達之處,是如此理所當然。更精準些吧,在我們相機的首張與末張照片,幾乎都是機場候機室的身影。但如果問到在機場看到了什麼,感受到了什麼,好似蟲洞般從不存在。

暹粒國際機場 暹粒(吳哥)機場

 

 

 

夜航南飛。當班機準備降落新加坡樟宜機場時,已是午夜時分。還記得這天中午就出發了,這時我已極度疲憊,只能算著轉機時間發呆。抵達斯里蘭卡會是當地的凌晨三點,但這已是橫跨四個時區的時間了。我靜靜飛機橫越麻六甲海峽,底下新加坡港的點點船火排成一個輻射狀的軌跡,我腦海中竟出現 COLDPLAY 的 ” The Scientist ” 。或許和之前冷淡的相處有關吧。「又是一個冰冷昂貴的等待吧」,我這樣想著。

 

沒想到的是,一離開空橋迎面來的竟是鋪著棕色地毯的,以及三兩擺放不同法蘭絨沙發的星狀空間。一落一落的沙發,中間有著茶几、小桌與熱帶盆栽,如同一個巨大的客廳。我推開機場吸菸區的門,竟然以柚木桌椅與綠色植物的熱帶室外花園佈置。我只顧著去 Coffee Bean & Tea 買杯熱摩卡彌補飛機上如中藥的咖啡帶來的反胃(不知為何飛機上的咖啡總是跟毒藥一般),卻忘了拍下這些讓人驚艷無比的空間。我找了張單人扶手沙發坐著,而我注意到在對面角落,有個白人家庭彼此依偎著。

 

孩子累了,側對我的母親拿著書說故事給孩子聽,是《柳林中的風聲》繪本。女孩眼睛閉著靠著媽媽,而男孩嘴裡的咕噥已是胡言亂語。這時空彷彿凝結在一個溫馨的膠囊中,背景是跑道上起飛的新航波音777。我不由得想著這家庭準備飛往何處。這兩個孩子會讓這記憶停留在他們的心裡嗎?我很喜歡《柳林中的風聲》這故事啊,這是個關於成長的故事啊。他們會在哪兒長大呢?

 

 

同樣是深夜,我在泰國蘇凡納布機場,等待清晨飛往尼泊爾的早班機。整個機場的冷氣凍的人直搓手腳,我穿著旅行用的防風夾克依舊冷得打哆嗦。冰冷的不鏽鋼座椅坐一下屁股就直發涼,無論怎麼寫日記或玩數獨都無法依靠意志力抵擋低溫,只好躲到吃食店想辦法撐過這晚。而深夜的機場鬧哄哄的,一點都不像是午夜的樣子。旅客走來走去,在如長型碼頭般的航廈中移動著,尋找一個窩居之所。

泰國蘇凡納布機場休息區 泰國蘇凡納布機場的旅客 泰國蘇凡納布機場

 

咖啡喝完了,吃食店要打烊了。我煩惱著這剩下的幾個小時該如何熬過。不斷搓著自己身軀的我,看到不遠之處一位亞洲面孔的旅人,頭枕著背包就睡著了。穿著短袖的他,將雙臂夾在身軀裡,讓人不禁想著他要如何撐過這慢慢長夜。同樣的角落,四五名明顯是泰國本地人的男女,頭靠著如包袱般的提袋圍成一圈打盹。穿著螢光背心的清潔人員開著掃街車前來喚醒他們。原來是要躺可以,但不能鋪報紙。是啊,沒辦法禁止躺臥,只要能耐得住逼人的寒氣。而我一直到回程時才知道,在機場遙遠的另一頭,原來有個有沙發的休憩區。位子有限,要搶要快。

 

低溫依舊。我就這樣承受著和泰國熱情相反的溫度,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在遍尋不著休息地的情形下被迫走進販賣熱食的商店消費:沒錢,就沒有服務。而衣著光鮮的旅人,拖著時髦的登機箱走進航空公司的 VIP Lounge。或去做 SPA 吧。我茫然在想,這兩個世界多遙遠。

 

 

「還搜身啊」,我用海關聽不懂的中文喃喃自語。從 B&B 民宿的車子要駛進機場算起,已經來回不下三次把隨身行李打開和全套的搜身了。車子進停車場搜一次,進大廳搜一次,現在要過海關還再搜一次。據說進登機門前還會再有一次。

 

塔什干機場的海關穿著軍服,很標準的極權國家裝扮。我們要在有守衛的房間,將自己的隨身行李一一攤開,並且要把鈔票一張一張放在檯子上。前一名看起來是中國人展開一小把人民幣,看得出來是來做生意的。海關顯然是刻意刁難,一張一張的數。輪到我時,我攤開僅存的10塊錢美金,一張千元新台幣。海關看來是有所難色,大概不知道是不是我身上還有藏著鈔票吧。終於用冷硬的英文說:「It’s all your money?」。我回:「Yes, That’s all.」。官員上下打量了我,然後說「Are you student?」,我回:「Yes.」

 

我被懶懶的揮手,是種快滾的意思。前一名中國人還在房間裡。

 

這裡完全不能拍照。烏茲別克是個嚴格禁止在任何公共設施中照相的地方。任何好奇都可能被視為是刺探情報的行為。這個意思是:他們拿出我數位單眼的記憶卡,插上電腦一張張看。拍了一千多張的古蹟照片等顯然讓官員失去耐心,隨便捲動了幾頁就拿出還我。不知道如果是底片,他們打算怎麼辦。

 

和市井中的反應不同,在候機室中的每個人都非常的緊張。除了我和旅伴外,所有人的行李都用塑膠模緊緊綑綁。男女老幼的眼神彼此迴避,迴避四目相交,迴避談話。整個候機室除了空調聲音隆隆響之外,幾乎是鴉雀無聲。男人聚在走廊底端抽煙,有人的公事包放的稍微遠了點,持槍的警衛馬上走來詢問。南亞面孔的男人馬上拿起示意這是屬於他的。

 

我上機前還是偷偷拍了一張照。這候機室有兩班飛機:一班飛往南韓首爾,另一班飛往巴基斯坦拉合爾。多年以後,我看到電影《亞果出任務》,我大概能想像到他們為什麼要把機場的戲改的如此戲劇化。畢竟,我那天夜裡覺得自己活像是個要撤退的情報人員。到底防的是飛往南韓的我們,還是飛往拉合爾的他們。我到現在都沒搞清楚。

 

珍貴的烏茲別克塔什干機場告示牌

 

 

往返於台北上海間時間漸多,行李漸少。什麼東西都可以留下,通勤一般。看過 《型男飛行日記》(Up In The Air)吧,所有一切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組裝著:要過X光的電腦永遠放在最容易拉出的袋子;在過金屬探測器前所有的物品早已分門別類裝在夾鏈袋中;好穿脫的鞋與舒適的卡其褲是基本款。因應不同的情境,包包裡永遠塞著幾條巧克力棒和一個保溫杯。如果是冬天,其實登機箱中還放著一件羽絨外套與眼罩。到這個時候,發現自己逐漸懂得 VIP Lounge 是怎麼回事,也更懂得打發等待起飛前的時間。

 

等待回鄉的台商

 

 

「喂~爸爸等等就回家囉。你先乖乖睡覺,明天就可以見到爸爸囉。」

 

「又 delay 啊,上海爛死了。到台北會很晚我自己叫車回去,你不用來接我了。什麼?你說你已經要到機場了?你那麼早來幹嘛。喔,媽又在念了喔,好啦,回去再說。我也不想啊,你一定要在這時候跟我吵架就對了。算了不說了。」

 

「Maggie 啊,明天早上會議照常舉行喔,我今晚的班機。你通知一下大家。」

 

「張總您好,是,我剛要回台灣。我下週就回來了,你資料先發我郵箱給我,我看了以後給你個答覆。好的張總,下週見。」

 

「我要回台灣了。你這陣子還好嗎?英國現在應該很冷吧。」我靜靜在 Line 裡敲下這串句子。我知道,我只會得到一個貼圖。或是,寂靜無聲。

 

 

不知為什麼機場的故事總是帶著孤獨與憂鬱的。仔細回想起這些在機場流連的時刻,一個人的時間多,有伴的時間少。你曾經說過,在尼泊爾機場領行李時,你去洗手間回來,看到我一個人佇足在行李轉盤前的樣子,感覺無助。你說,你看得心抽動了一下。

 

我曾經期待我們可以在戴高樂機場相見。但當我抵達著名的戴高樂一航廈時,我還得趕另一班飛機飛往倫敦。這年的戴高樂機場安檢大罷工,整個行李檢查形同虛設。也好,因為我行李中裝載的都是偷偷要帶給你的食物和衣服,我可不希望肉鬆被查出來。台灣人魚貫登上接駁的遊覽車,而我則搭著環繞機場的捷運,和一堆阿爾及利亞、塞內加爾人一起排隊通關。這時我第一次能理解當年在塔什干機場看到有人提著兩顆甜瓜上飛機(生鮮水果竟然可以帶?),或是在菲律賓看到手提行李裝滿蜜餞零食罐頭的菲藉勞工的感覺。只是這次非洲的朋友,袋子打開滿是讓人瞠目驚舌的廉價手機。這可好,整個航廈的人都在搞跑單幫的勾當吧。聖誕快樂,我的朋友。

 

巴黎戴高樂機場詭譎的戴高樂機場T1

魚貫通關的菲藉勞工尼泊爾機場登機 尼泊爾機場候機室

 

 

法國人舉著牌子發傳單,用破爛英文和我說著他們罷工的理由。我很感激他們的熱情,因為這時是清晨五點,他們不上班還來發傳單,並且向一個擺明就是過客的人說著他們超時工作,福利縮水,薩柯奇腦子長腫瘤之類的話。我認真覺得法國的罷工相當專業。

 

只是我全然無心理會但又感激那些造成大排長龍的罷工。當時我腦中想的,是在第一航廈等行李時,我想起你跟我說的話。我發現,終於還是一個人的。即使行李中裝著的是給你的維力炸醬。

 

感謝罷工,沒有緝私犬。

 

 

2002 年的我後來在阿姆斯特丹機場買了一個木鞋鑰匙圈。我和自己說,就當是一個平安符吧。當時的我接下來準備飛薩爾茲堡與當時的你會合。我非常期待即將展開的德國旅行。

 

2010 年,我拉著同樣的行李箱來到巴黎。那木鞋鑰匙圈掛的是這行李箱的小鎖頭。我還記得當時說要一起來巴黎,而最後,我們終究是錯過在聖傑曼.德佩一起喝杯咖啡。而我們一起旅行的背包,這次被我留在家裡。

 

於是,行李箱在歐洲報廢了,背包終究留在台灣。唯一存在的是那些讓旅程開展與結束的故事。

 

這是關於機場的故事。是個冒險,沒有歸屬感,有點不健康,是孤獨而不是憂鬱。和愛情很像。

不可轉載
How

生理男,但心理女。熱愛觀察世界,常在都市探險,或是拉個包就旅行去。很難捉摸下一刻在想什麼,往往邊煮飯邊看書還可以寫文章,看來是所謂的上的了廳堂,下的了廚房。希望自己能踏上烽火大地,也同時有個舒適角落可以躲藏。自詡是個奇怪的過氣少年,轉頭才發現已邁入中年了。現從事旅遊社群媒體工作,但說不準接下來會往那兒走。
生理男,但心理女。熱愛觀察世界,常在都市探險,或是拉個包就旅行去。很難捉摸下一刻在想什麼,往往邊煮飯邊看書還可以寫文章,看來是所謂的上的了廳堂,下的了廚房。希望自己能踏上烽火大地,也同時有個舒適角落可以躲藏。自詡是個奇怪的過氣少年,轉頭才發現已邁入中年了。現從事旅遊社群媒體工作,但說不準接下來會往那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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