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it was never new and it never gets old, then it’s a folk song.”當“Hang me, oh hang me…”跟著吉他聲在悄然中寂靜,由Oscar Isaac飾演的Llewyn Davis,在電影中不經意地說出了這句話。起至片頭終至片尾,如同民謠旋律般簡單直白的敘事線溶解在灰暗冷冽的色調中,靜靜地滲透了、痲痹了我們的感官,隨著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荒謬迴圈,揭示了主角Llewyn Davis甚至是你我一輩子都無法逃脫的宿命。
這麼樣的一個故事蟄伏於Bob Dylan傳奇時代的前夜,一個才華洋溢的民謠歌手Llewyn Davis,在紐約的嚴冬裡遊蕩,懷抱著唯一的家當——「一把吉他」,以及如今被人們說到爛、說到俗的「音樂夢想」,與現實生活角力著。他遊走於各城市的酒吧駐唱,藉此賺點零頭,但是依舊餐風露宿,靠借宿朋友、陌生人家度日;他出過唱片,但乏人問津,當初一起打拼的音樂夥伴更因走投無路而自殺。而在嚐盡周遭的冷淡漠視與虛情假意,並發現台下的聽眾在乎的也許根本不是音樂本身,只是表演者的形象魅力時,他毅然決定前往芝加哥,親自到音樂巨頭Bud Grossman(F. Murray Abraham飾)面前表演自己的音樂。不過,如果你以為這部片像往常憑藉音樂為載體的電影,主角總是能夠在摔得遍體鱗傷後,依舊奮力地爬起來邁向終點,激昂而勵志地鼓舞你大膽追夢,那你可能要大大地失望了。當Bud Grossman帶著頗為肯定的眼神聽完了Llewyn Davis長途跋涉後的深情彈唱,他只對著Llewyn Davis說了一句耐人尋味、卻又令人難以忘懷的評價:「 I don’t see a lot of money here…」似乎宣判了主角以音樂賴以為生的信念一個嚴酷的死刑。最嘲諷的是,當Llewyn Davis終於被現實生活打敗,想要回頭改行,卻發現他連當個職業工人的從業成本都付不出來。於是,已經什麼都沒有的他,只好又回到當初賴以為生的Gaslight酒吧,接續他在台上的演出。
究竟,音樂該為誰而創作?為什麼而創作?而什麼樣的音樂又才是真正的藝術?在這個日益商業化、普羅化的年代,我們也看到了越來越多人處於為了自我表現,抑或是為了市場與消費者創作的選擇間來回擺盪與掙扎,Bud Grossman的那句話就是最好的註腳。無論是已經擁有一定成績的Jim(Justin Timberlake飾),還是始終默默無名的Davis,這些音樂人、藝術家對於金錢與名聲是既提不起又放不下,所以只能受制於現實的商業市場,看是要在其中隨波逐流還是特立獨行。但是,鑑於音樂商業化、民主化的結果,要憑藉音樂來謀生,勢必要顧及市場及消費者的喜好,音樂也就很難只是純粹的創作,被迫地摻雜了更多變因。而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當Llewyn Davis面對屈服市場或忠於自我的交叉口,他毅然決然地背離了市場。我們可以說,Llewyn Davis就是個為藝術而活的藝術家,畢竟對他來說,除了堅持自已的音樂,他找不到任何其他存在的意義,因此他拒絕迎合大眾的口味而改變自己的創作。然而,這樣的頑固也讓他到最後一無所有。
其中,《醉鄉民謠》有段揮之不去的片刻,正是Gaslight酒吧的老闆跟Llewyn Davis半開玩笑說:「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來看Jim和Jean嗎?因為有的人想上Jean,而有的人想上Jim。」如此一席話,在Llewyn Davis的耳中格外地諷刺。他是這麼地才華洋溢、這麼地全力以赴,卻敗給了不只在乎音樂本質的明星體系與出版機制,更慘的是,他完全無可奈何。這樣的景況,在現今的唱片圈更加顯著,逐漸發展成為凝視客體或是一開始就被刻意包裝、物化的藝人,在視覺上的標榜已經遠大於根本的聽覺,變相地塑造了新型態的音樂工業。這裡就帶出了一個議題,對於文化工業本質上以及其發展至極致後的各種現象,是否有僵化消費者思想、致使大眾全盤接受主流世界觀的隱憂呢?而從反面來看,我們依據什麼去定義藝術?迎合市場、以金錢導向為目的,就不能夠算是優秀的創作嗎?回到電影中備受愛戴的Jim和Jean(Carey Mulligan飾),以及曾被Davis嫌棄不懂音樂而轟下台的Ginny(Sylvia Kauders飾),我們似乎也無法輕易評斷所謂的大眾、所謂的俚俗,是否就不等於真正的藝術。
柯恩兄弟在《醉鄉民謠》一直赤裸袒露著的現實,讓我們必須袖手旁觀著Llewyn Davis多麼認定自己的作品該被賞識,更自視甚高地批評其他表演者,但卻沒有人肯定他的殘忍矛盾。事實上,多少人像Llewyn Davis這樣揮灑傾注其熱情,又有多少人比Llewyn Davis更加天賦異稟,然而,他們的名字就跟Llewyn Davis一樣,註定會被遺忘。的確,所謂的天才,並不能單靠他的特異資質,更須倚賴特定歷史背景與社會條件的賦予和界定。就像晚莫札特十五年出生的貝多芬顯現了音樂家的鼎盛時期,片尾首次現身Gaslight酒吧的Bob Dylan雖然只驚鴻一瞥,也揭示了即將翻騰雲湧的民謠黃金年代。藝術創作者在時代的洪流裡,跟隨個體化與社會化發展,或是享受、或是制約於所處歷史脈絡下的社會結構與社會型態。柯恩兄弟冷峻地剖析了機遇的樣貌,不吝嗇地刻畫它如嚴冬中的棉襖甚至暖陽,卻也不避諱地直指它可能是連夜不止的暴風雪。
我想,沒有什麼比用文藝的形式來赤裸揭露文藝消費更直接卻也更諷刺的事情了。《醉鄉民謠》似乎在告訴我們,那些關於藝術家電影勵志與希望的反面,或許才是執著藝術本身的真相與代價。要不然,我們也只是諷刺地在拿藝術消費,打著追夢的口號招搖撞騙。不留戀光芒而投身於骯髒頹廢,是柯恩兄弟在藝術佈置中冷酷的苛刻與堅持。電影由裡到外都如同劇中的主角,如此寡淡、如此晦曖、如此滄桑、如此絕望,得不到大眾或獎項的賞識,卻也最疼痛且真摯。與那些顯得既蕩氣迴腸又魂牽夢縈,還擁有起伏跌宕的大命運敘事電影相比,《醉鄉民謠》恐怕只是特別忠實本分地告訴你我一名藝術家但同時也是一名失敗者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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