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先生,如今一直被稱為「生態作家」、「自然書寫者」。而於我而言,他從來都是一位詩人。我讀過他最早的詩集、散文詩集,非常喜歡。多年後同他提起,他露出一貫的實實在在的笑容:「啊慚愧,都是少作了」。然而一個人的少作,隱匿其日後諸種心志氣質,如同最初的珍珠,含有即將射往不同方向的光華。
落筆之際,劉克襄早是為香港讀者熟悉的台灣作家。繁忙香港人嚮往台灣綠色慢生活,劉克襄關於生態和自然的書在香港都銷路不錯。而六七年來,他除了時常飛往香港行山,其關於香港山野植物的文章也陸續在本港傳媒如《明報》等刊出,並在嶺南大學客席講座,帶出了一批因由他而開始關注香港山嶺的學生。於是,聽聞他出版講香港行山的這本新書《四分之三的香港》,便趁他來港行山的好時機,主動要求,跟他走一趟。
- 來自台灣的視角
晨光大好,我們要走的路,是由馬鞍山梅子林,穿山徑行至茅坪舊聚落,再沿北港梅子林古徑,由北港村落出山。三段村子三段時光故事,這也是他書中香港行山 26 條路線之一。由新界、大嶼山、香港島到南丫島,這本書帶我們走出一個不一樣的香港。說是不一樣,一是因為這些路線是劉克襄自己連 GPS 都不用、由雙腳發現古路一步一步行出來的——四大名徑和鳳凰山、大帽山、八仙嶺等不是這本書的目標,而是他所傾心的香港的「古道、村經」和「濕地環境的觀察」,而這些更具有特別的價值:「在郊野走路是一種實際對城市的反抗,透過走路,學習緩慢,透過攀爬,學習艱苦,我們從山裡得一個龐大的非城市主流的價值。」此外,這種不一樣,還來於他有別於香港行山客的台灣視角。
一路上,他由眼前身邊的大蕉樹、竹叢、黃藤,講述台灣與香港在風物和習俗上的不同,惋惜在台灣會成為本土之寶的,如何在香港未受到重視。腳下的古徑,由先人打石而成,他又遺憾如今並沒有查到資料去蒐集和整理這些當年的手工藝,不似台灣會把這些手藝和老師傅當成自己的寶貝。他講述香港的路牌如何由於英國人的傳統而極富科學性與準確性,這也正是這個城市的獨特歷史帶來的。他手指身邊我等不能辨別的植物,講述一路上香港二十四味涼茶的植物如何至今仍存在於本土山林,「雖然現在市面上可能用的廣東藥材,但這些植物其實都還在香港」,——此話音未落,你頓覺傳統如何一直在我們身邊默然存在,而近年本土意識日益增強的城市香港人,卻未必警醒它們的存在和嚴重流失。
這樣的視角是劉克襄獨有的,「台灣作家來這邊,從余光中年代一直到龍應台,寫的香港都不是我看到的香港。我看到的香港都是這種山野的香港,我覺得應該有這樣的角度去書寫香港。而不是用香港的國際名望和經濟觀,而是用更多的香港現在狀況透過這一部分來瞭解一下。」
台灣視角帶來的美學上的獨特認知。劉克襄眼中,香港的山水具有別具一格的美學,只端看行者有無意識,這裡「山水勢常從海平面嶮峭拔起,猶若三千公尺高山的氣勢,各地山形又變化萬千,緊鄰城市,這便難得了。再者,或有山腳銜接湧地、基圍,或有山村坐落密林、海岸,後頭風水林隱隱,或村徑只有一公尺寬漫漫蜿蜒,更讓我覺得美好。」
- 屬於香港的生態美學
穿村愈多,劉克襄總結出一番專屬於香港的「生態美學」。「台灣因為拓墾歷史較晚,百年前漢番衝突劇烈,難以形成穩定的風水林環境,或者有,但不知如何論述,最近仿日本,學習裡山,倡議水梯田,卻不知香港有風水林的存在更接近臺灣山林的農耕內涵。」他在書中專文陳述這種嶺南已消失、而香港由於殖民統治下未遭破壞仍然存在完好的「生態美學」:湧生鹹草,前有大榕。屋有黃皮,牆偎龍眼。村有白蘭,後有沉香。風水林 24 字「口訣」下,「這種傳統風水林意識,或許帶有神秘的自然主義經驗,或因無知和畏懼衍生人生起落的迷信。惟晚近從生態學的角度平涼,風水林其實涵蓋了多重的生態系統功能,正是典型的人和自然和平共處的重要例證。」
鳥鳴啁啾,身邊茅坪荒村綠林,據劉克襄介紹竟別有淵源:「三四十年前嘉道理農場鼓勵農民上山開墾,後來農民撤走,荒棄梯田全長成了森林。」他停下腳步,放低背了七年、笑言「要和香港郊野公園一起消失」的背包,讓同行者徑自想像三四十年既有樹木成林的美好感覺,鼓勵大家可以由此堅定對森林保育的信心。
當我問到他是否對香港的愛中也存在異鄉人的浪漫想像,他說一定有,「但更多的是一座城(台北)的市民期望從另一座城找到對照,擁有 75% 郊野的香港和城市花園的新加坡當然有值取經的地方,但我也非照單全收,在好幾篇文章裡都提到郊野公園的不足,台灣反而做得較好,比如古道的規劃和調查、手作步道的追求,而這是香港所缺乏的。」
- 用郊野定義一座城市
他對香港用心良苦,高速發展下,香港如何面對自己 75% 的郊野,「九七之後,香港政府一直想釋放更多郊野土地,這是最讓人擔心的地方,所幸市民關心家園聲音愈來愈大,環保和家園意識強烈。」「香港郊野公園缺乏的是在地文化的養成。隨著香港很多年輕人對香港的情感釋放,在這方面有很大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香港的郊野可以作為城市的標誌性面貌對別處的人起到示範作用,只是遺憾政府並未看到郊野公園的重要意義。「郊野和城市之間並非二元對立,中間有有很多灰色,創造新可能,譬如成立農業驗園區,香港郊野的土地也可以做為各類稻種和漁塭的試驗區,它不是一個輸入區、仰賴世界,它也可以以自己的知識和生物科技帶領農業政策,包括大學裡設立相關科系。」
「其實香港現在最具吸引力的正在郊野,而非經濟。這幾年我在行山會遇到一些深圳和廣東來的登山人,他們可以看看香港郊野建設和步道的的良好規劃,或許可以看到一個城市的發展不只是高樓,還有大面積的綠色郊野之存在。但政府也要懂得宣傳。大陸人來不是購物,而是行山,享受自然,看到另一個香港,應該是質地較好的旅行。目前人數也還不多,尚不致於整條棱線都擠滿人,也尚未有管制的必要。」
「走在這裡,就有點像徐霞客的感覺⋯⋯」,劉克襄且行且為文,書寫自然是他早期作品已有的主題,只是如今由詩人的筆墨深盪開去,為了寫這本書,他翻閱昔時香港行山人包括英國人的自然登山描述和記錄。以及作家葉靈鳳描述花草鳥獸的作品,獲益不少。而他自己的書寫除了親身所見所思,更有連包括新安縣誌在內的圖書館資料為基礎。他自言「試著在文學和登山紀行中,揉合遊記的況味,找到活潑有機的書寫形式,⋯⋯摸索跟異地對話的可能。」由行而書,再由書而行,其間我看到聽到讀到的,卻都是一個詩人對於這個世界的拳拳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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