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28.2013

【June】根

 

小時候,原住民是我最羨慕的人:深邃輪廓濃黑大眼茂密黑髮,編織古老傳說的粗糲嘹亮歌聲,身在城市中一眼就能辨認的承載千古山林光影的黑色皮膚;我總是欽羨的望著他們在心底歎息:好美的人。

在我的腦海中,不以任何歷史或生物基因學來判斷,最「好」的民族便是生活方式最自然坦率、最像「人類」的那一些;例如連神對愛與慾望十分坦率的希臘人,或是上班一天要休息兩次在廣場上喝三次咖啡喝兩杯紅酒的西班牙人,還有台灣的原住民。

七月中受到邀請到台東的和平部落巴拉雅拜參加豐年祭,不幸遇上颱風,台鐵列車一波波的宣布停開,到達鹿野已是豐年祭第二天半夜十二點。末班車同載著她的親戚,在熄下燈的站前擁抱,一起打著電話詢問有誰還沒喝酒醉能夠開車。姐姐在電話裡說:跳了一整天的舞,還沒開始喝呢。車駛到部落,一條街直直通到底,吵吵鬧鬧,圍在各家門口日光燈下是一圈圈塑膠椅,一群群從年輕到中壯老年的群體,和一箱箱的台啤,在夜半的日光燈與樹影交錯下,如此樸素而快樂。

「今天在XX家開喝!」卸下行李走進小巷,塑膠椅圈已然圍好,二十幾個女孩的人龍突然笑著從車子後面跳著舞出來迎接,笑說:「你們怎麼那麼晚來阿!」紛紛坐好後,不用指派,一兩人自動走到圓心的桌上變成bar tender,夜晚的派對就此開始。

年輕女孩各各熟練平常,反之對堆高的台啤大驚小怪的我顯得十分土包子;大筒子裝著冰塊,女孩骨碌碌一瓶瓶翻手直直倒入,泡沫堆高,酒水晶黃;眾人同用一只飲料瓶割下的塑膠瓶底充作杯子,在歡笑聲中開始順著塑膠椅圈一人人倒酒。繞著圓圈,每人依序一杯,豪氣且自然;幾輪後自然接著有人換手站到圓心倒酒,笑話從不間斷,話題如酒水不斷流動堆高,不正經也不垃圾,但總是歡快自然無比。個性慢熟的我忐忑,然而無人在乎我這陌生臉孔,或說「新朋友,喝!」或滿不在乎,但都默默把我納入瘋狂笑鬧的塑膠椅圈內。

幾個原住民男生走近笑鬧一陣後便離去,朋友告訴我,按照傳統,男生要在第二晚夜半前往捕魚,天亮繼續打獵;豐年祭第三天是最重要的,女生要早早上集合,穿上傳統服飾,從部落最前跳到最尾,跳進每人家祈福,最後才與打獵回來的男生會合。儘管如此,女孩們仍一邊歡鬧一邊加速巡酒,酒量不好的我總是又期待又怕塑膠小杯的到來,總覺得拒絕像是土包白浪(平地人),腦中浮現自己討厭的蒼白孱弱皮膚,然而吐過一輪仍早早睡覺,朦朧中朋友四五點才踉蹌入房躺下睡著。

早上八點女孩們必須集合,我簡直無法想像昨夜瘋狂醺醉一巡的年輕女孩們要如何代謝完那一箱箱的酒精順利掙扎起床;然而在我急急裝好攝影裝備衝下樓之時,昨夜日光燈與樹葉光影交錯之下的酣醉面孔已穿戴好繁複厚重的美麗傳統服飾,纖長亮黑的手在豔陽下編織著亙古而美麗的圓形陣列。由較年長的婦女們起頭唱歌帶領,在鞭炮與哼唱的節奏中,走入戶戶家門前,祈福、歌唱、歡呼、舞蹈。這樣的豐年祭絕非像常人所想,狂歡一番跳跳簡單舞步就能結束;穿著部落T shirt與厚達數層的傳統裙子佩戴好全套防曬裝備,女人女孩在酷暑毒辣陽光下從早上一路唱跳到下午兩三點,於某戶人家吃頓豐盛鹹豬肉醃菜白飯,然後在滂沱大雨中狂奔至村落活動中心,迎接打獵回來的男人並完成最後的儀式。

這是多麼累人的阿,長年被冠上觀光色彩的「特色原住民傳統文化」,說穿了真的就是單純地穿著厚重的傳統服飾,重複的跳著類似的舞步、哼著類似的歌謠,在酷暑大雨下不間斷行走。人們會中暑,被毒蚊子咬得腳踝腫起,在驟降的大雨擊打下提起鞋子在泥濘中狂奔;然而,這群人毫無怨言,長輩女性或嚴肅或喝斥著趕集著活潑歡快的年輕女孩,女孩在隊伍的最中間圈著屋主,嘻鬧著用自己的方式實踐著古老的舞蹈與歌謠,並在離開每戶門前大喊:「祝身體健康/生意興隆!」然後歡呼尖叫著離去,歡快彷彿她們正在某個流行偶像樂團的狂歡派對中。

這就是他們面對所謂傳統和文化的精神,那不是甚麼多盛大、多華麗的盛事,不需要特地成立一個「文化部」來掌管,不需要發展甚麼「文化創意商品」來包裝販售自己的文化以便讓它存續;在這裡的每一個人,是如此平實而深深地將他們的根、他們的文化,生活實踐至深深深深的內裡。他們很清楚的知道這裡這一切就是他們的根,他們並不拿出偉大的千年文化來說嘴,但也從來沒讓涓涓從過去流動至現代的傳統色彩淡去;長輩們在傳統中如年輕人般莽撞地狂歡,年輕人在狂歡中欣然地將古老的細節在自己身上刻下,這是多麼美的一個地方。

在鹿野,我無時無刻都驚訝且羨慕無比;我羨慕他們的文化對他們來說是如此的日常,深深在每個人心中植下粗壯且溫煦的根,將每個人餵養得如此自然快樂。我不斷地在想,與我一般年紀的他們,不在乎啤酒多粗苦,也不在乎活動中心響起的古老音樂是否合乎自己的品味,就能在塑膠椅旁起舞、狂歡;而在都市裡飽為品味漂亮便利與否而煩惱的我們,用各種拐彎抹角荒謬政策與手段試圖留存那剩下來稀稀薄薄的「文化」的我們,是怎麼了。我想我永遠都無法忘記,在緩慢舞動的女人們圓圈的中心,男人女人勤快而感激的倒著米酒與啤酒,或是端出一大盤黑糖剉冰,親手餵與每個忙著跳舞的人;年老的阿嬤,坐在搖椅上擦著歡欣眼淚,看著自己內裡的刻著的紋路是如何繼續烙在年輕女孩的掌心和腳下;嚼著檳榔的婦女,與隊伍一同手舞足蹈,與女孩們擁抱著互道祝福、互相嬉鬧,彷彿她們永遠都那麼年輕;在深夜儀式終於結束、舞步停歇之時,頭目長老們是如何握著每一個人溼熱溫暖的手,看近每個人的眼睛裡說,謝謝你今年來參加豐年祭;當然還有那日光燈下,深夜的塑膠椅圈,和一個個美麗快樂的身影。多麼希望,我們也能如他們一樣,從古到今,繼續如此忠誠、溫柔、純粹而且平實的澆灌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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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是June,將在每週日為大家帶來我的專欄,文字與照片都是由我所創作,希望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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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從小的夢想便是成為地球超人,用自己微小的方式改變世界;現在希望能夠以自己的文字和創作,讓人們看見身邊重要而深刻的景況。我認為所有藝術的形式無非是在尋找一種語言來說話,不管是視覺上的、聽覺上的、觸覺上的,或是綜合多種媒介感官的;如果每人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說出重要的事,那就是一個改變自己或世界的契機。 人生的座右銘是:我不需要100%的快樂,只需要100%的深刻。
從小的夢想便是成為地球超人,用自己微小的方式改變世界;現在希望能夠以自己的文字和創作,讓人們看見身邊重要而深刻的景況。我認為所有藝術的形式無非是在尋找一種語言來說話,不管是視覺上的、聽覺上的、觸覺上的,或是綜合多種媒介感官的;如果每人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說出重要的事,那就是一個改變自己或世界的契機。 人生的座右銘是:我不需要100%的快樂,只需要100%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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