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陳健星近年的作品均貼合著經典的脈絡，前有改編自源氏物語的《光華之君》，沒想到緊接而來的便是《臥龍：永遠的彼日》（以下簡稱為《臥龍》）。
見著劇名，你我可能都感好奇，古往今來，描述諸葛亮之作品繁不勝繁，到底還有什麼豐功偉業是前人沒說透的？偏偏，陳健星心思細膩溫和，他下筆的亮點處不在風光之事，反而凝聚於諸葛亮之心窩，那塊最軟最少被提及的地方，例如他與兒子間短暫的情感羈絆。
「諸葛亮五十四歲的時候過世，彼時兒子諸葛瞻才八歲，我很好奇他是如何記憶父親的？」陳健星的疑問，使他展開《臥龍》的創作。並且，後知後覺地，他發現這場思辨不只是替諸葛瞻的尋父之路，同時也是自己的。也是在父親過世以後，陳健星才慢慢從身邊親人的口中，更認識他的父親。
生命，教我如何看見真實
歷史是你願意相信的真實 ── 欲討論唐美雲歌劇團的最新作品《臥龍》，我們應該從這句話出發。
說起三國，既為史實，也是古往今來最強大的 IP 元素，舉凡影視、電玩、漫畫……，三國的角色在不同次元中出場都會大受歡迎。正因如此，現代的創作者以三國為背景的故事，反而是種冒險。畢竟，有什麼是前人沒說透的，非得到現代才能看透呢？
然而，編劇陳健星的立足點並非如此，他找的不是全新的觀點，而是不受時空限制的情感，是超越了物理性的距離限制，使他得到共振的疑問，乃其落筆之處。
「我們這世代的創作者，正因為前人已經累積的太多不同角度的詮釋資料，現在重點，反而是要找到一條你願意相信、也喜歡的詮釋路線前進。」
陳健星說，若說過去的創作者是欲尋靠近真實，那麼此刻的創作者，似乎總在上萬種「真實的記錄」中做選擇。至於選擇的依據為何？端看創作者的生命經驗如何推使其前進，陳健星以自身為例，他創作的動能，多來自於好奇心驅使，他說：「我常常不是寫已經知道的事，反而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想去寫它。有時候甚至只是對某一刻的好奇心，觸發我去寫整個劇本。以《臥龍》來說，吸引我想寫的那一刻，是歷史上有名的『白帝城託孤』。」
劉備託孤一段，固然為人稱道，不過陳健星卻在此之間，添入了一段過去乏人書寫刻劃的橋段，那是在託孤之前，聽聞劉備病危，趕赴白帝城的諸葛亮，心中在想什麼？
陳健星剖析其創作思路，那些觸動他的歷史片刻，原來多半與自己生命的的某些境遇有關。「那段趕路的心情，我是體會過的。」他從回憶中慢慢爬梳，道：「我父親那時候在醫院，醫生通知我們最後的時刻、我也是匆匆忙忙的趕過去。」
因此，於《臥龍》之中，諸葛亮聞訊、逆風而行的一段場面，是全戲的重點段落，彼時蜀漢風雨飄搖，且諸葛亮背負的並非他與劉備十六年的革命情感，還有家國的使命，思緒紛亂，又必須冷靜 ── 此間複雜的情感，乃是陳健星與角色生命的連結時刻。
「寫這一段的時候，大概可以說是我身為編劇最困難、也最享受的過程吧？你必須揣摩角色當下的所思所感，很自然調動某些情感，往往因此觸及內在深藏的往事。」陳健星口中的編劇，是拿自己的人生，交換角色生命的工作，人生經歷越廣，越懂得如何走進角色，他形容創作到了最後，「那種感覺跟巫師降靈有幾分相似，角色的心會與你相通，不必刻意思考，就能夠很自然的把對話落於紙上了。」
寧靜的死亡，顯現一生的厚度
越是沉痛的段落，陳健星寫的越輕巧。《臥龍》的演出現場，有多處聽見臺下吸鼻子拭淚的聲音，倒不是觀眾哭得太大聲，而是台上的離別處理得太安靜。這不是什麼暴雷的敘述，劉備與諸葛亮的死亡眾所皆知，翻開史書，年份記載得清楚。而作為戲劇演繹的時候，觀眾想當然爾在乎的不是誰死了，而是如何死去。
「編劇多少都會處理到死亡的時刻。我近三年的作品尤其如此，《冥遊記》描述武則天的晚年，《光華之君》處理到不只一位角色的死亡，到了《臥龍》，上半場有託孤，下半場則是諸葛父子的橋段。」陳健星說，死亡在戲劇中之所以產生重量，是因為那一刻凝聚了角色的「生」。
他解釋：「比方說，我們沒有篇幅去描述劉備與諸葛亮過去十六年如何甘苦與共，於是，生的重量就被放在離別的那一刻，如何用最精簡的對話帶出生的厚度？這就是創作者能運用的空間。」
論及此，也可以「託孤」為例——該段落尾聲，劉備輕輕離場，台上諸葛亮的複雜情緒，在幾秒鐘之間湧動：作為一個丞相，他必得克制不可崩潰；面對重要之人生生離去，那克制的情緒卻又再無法鎖住，必將宣洩；隨即，劉備所託付的兒子就在身旁，他坦承自己的害怕與不安，迫使諸葛亮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此間難解的感情狀態該如何描述？
陳健星説寫到這一段，他的創作思路早已跳脫理論、跳脫理智的選擇，就只是當下自然地寫出，某個生命情境卻隱隱呼應著。
「我母親是一個情感豐沛的人，看戲的時候都會哭，可是我父親離開的當下，她沒有哭喔。」陳健星回憶，他記得母親如何在父後冷靜的打理一切、聯絡葬儀社、克制情緒的一路前往殯儀館，「就是在前往殯儀館的路上，她才意識到丈夫已經走了，才開始崩潰大哭。後來抵達殯儀館，面對表格，有一欄要填寫你與死者的關係，她不知道要怎麼下筆，完全寫不下去。」
陳健星說，人們會將創作者如何描述死亡的場景，視為一種藝術處理，然他誠實自白，劇中的安排實非刻意追求某種效果，「在我的創作裡，多數安排，會如此輕盈地處理死亡與自我的生命觀、甚至是我所嚮往的境界有關，那是來自於我們在生的過程中，準備好以何種心情面對死亡。試想，如果那日到來，你會希望那是哭天搶地的場景，或者是寧靜的狀態呢？」他拋出一個答案顯然的疑問，溫潤而淺淺的笑著。
所有重量，賦予所愛
回到《臥龍》，劇中不僅充滿對亡者的追憶，亦充分展現對生者的愛慕與信任。故事層面是一回事，陳健星對於唐美雲歌仔戲團所有成員的心意也是。身為唐美雲歌仔戲團的御用編劇，陳健星的創作經常是為長年合作的演員所量身打造的劇本，由唐美雲所飾演的諸葛亮是一例，飾演劉禪的小咪亦然。
先談諸葛亮，唐美雲漂亮地詮釋出歷史上經常為人忽視的、諸葛亮重情的一面。陳健星解釋：「在《三國演義》中有許多與史實不符的部分，其中一點我所關注到的，是諸葛亮的情感面向。小說中的他總是很理智、甚至有點冷酷，但是從《三國志》、或者他親手寫的書信中，都能看見諸葛亮懷抱著溫暖且豐富的情感。
不只是對家人如此，甚至對政治上的對手也是，例如官員李嚴因罪而被罷黜官職，卻受諸葛亮照顧其子嗣，這些都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很真的人。唐美雲老師完美的詮釋，讓諸葛亮不會顯得太多情而懦弱，在堅強的背後又確實展現出這份溫暖。」接著談劉禪，許多人看完戲最津津樂道的，便是翻轉其對阿斗的想法，忍不住愛上這個真性情的帝王。
「劉禪晚年的確有他的缺失，但不能否認他對諸葛亮全然的信任，將之視為相父一般的情感；另一方面，史書記載，他所引領的蜀漢也鮮少政治清算之事，從這個面向來說，這也是他對父親劉備無形的繼承。」陳健星說，他是在重新回看三國以後才有這些新的理解。
雖然如此，作為編劇，他既不能過分美化「扶不起的阿斗」之標籤，卻不能忽略放棄其確有帝王之姿的面向，於是寫了個「兼具丑角與生行的角色」交給演員小咪。
「小咪老師很聰明，可以很自然區隔出阿斗的雙面，笑鬧是一種偽裝，你可以說那是角色生性樂天，也可以說那是他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如是一來，當劉禪回顧諸葛亮初次北伐那個場景，偽裝卸下，凝重嚴肅的真面目才會自然展露。此間力度掌握，考驗演員藝術的火候，你可以說，這部分我的創作是基於對小咪老師的信任使然，是因為對她的愛，因此敢放手、給她的發揮空間。」
他無憾的一生，予他無形的繼承
採訪尾聲，陳健星聊起父親得知癌末的最後二十一天，彼此相處之事。「我記得，有天我們躺在床上聊天，我問他會不會有遺憾？他回答沒有，說自己該玩的該吃的都嘗試過了。後來我才明白，無憾是很不容易的，那得建立在人對自己生命的負責與知足上，才有可能達到。我後來又問，問他會不會害怕？他說，人其實就跟動物一樣，動物在最後的時刻，都會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待著，人其實也一樣。」
陳健星說，那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他看著父親面對死亡時展現的從容與勇敢，對他來說，其實也是一種「無形的繼承」，於其創作與價值觀都產生深遠的影響。
由是，《臥龍》裏面諸多精巧的安排，研究者或許會去分析文本的書寫策略，尋找相應的理論基礎，然而，回歸編劇自身，陳健星對於角色的理解、故事的想像，仍是依從自己的直覺，源於真實的情感與生命體悟。「創作之初，也許有些文本能夠讓我們去學、去模仿，但是走到最後，你會發現戲就是從你的生命中長出來的。」陳健星如是說。
因此，我們大概也可以這麼說，《臥龍》其實也是陳健星無法複製的創作經驗，是他與三國諸葛瞻的靈魂片刻交疊，靠近父親、更認識父親的一段旅程。這條路走得情深意重，是一份遲來的慰問，問候當年錯過的時光、年少的自己，也問候已逝之人，問候他們無憾的選擇。
文 Text｜郝妮爾
攝影 Photo｜李建霖
唐美雲歌仔戲團《臥龍：永遠的彼日》
場次｜2023.10.7 (六) 14:30、2023.10.8 (日) 14:30
更多演出資訊｜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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