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B 年度大展「崩塌記憶之宮」於盛夏開展,剛好碰上同時間展場周遭的幾棟空總舊建築正在拆除。頂著萬里無雲的晴空,其中一項展品藝術家李勇志的《掉漆夕陽》一邊在高掛的艷陽下曝曬著,一邊因刻意加上的水霧裝置逐漸鏽蝕,隨時間帶來的衰敗痕跡也烙印漸深。
斜對面的廣場正在拆除建築,巨大的機具將磚瓦打落,建物在轟響中崩塌,雖然這非展覽的一部分,但導覽時策展人游崴經過時止不住停下凝望,藝術家創作和現實世界彷彿在此互相呼應。
時間,把一切磨損然後摧毀殞滅,將記憶留下給我們,然而那些我們共同見證過的事物,最終會在每個人腦海中幻化為什麼?這就是「崩塌記憶之宮」的核心。
我們需要回望的理由,過去到底怎麼影響現在?
「崩塌記憶之宮」延續著 C-LAB 三月份的論壇「未來緩慢取消」而展開,邀集了 25 組國內外藝術家、超過 30 件作品在五個不同地點展出,創作發想從重大災難、抗爭事件、社會環境,到大眾流行文化中多重面向,包含類型電影、暢銷歌曲、時代象徵以及更私密的個人紀錄,全都環繞著「歷史記憶」這一主軸。
但游崴表示這檔展覽並不是單純在回顧過往種種,而是聚焦於歷史記憶在當代如何通過不同創作者的視野重新賦予新的形貌,又如何帶給觀者新的感知。「我們想探尋的是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後來的命運,或簡單來說,它們現在怎麼了?」
展覽中眾多展品具體化的呈現,從紀念碑、紀念物、一段被改編過的影片,再到一張唱片被轉換成一個聲音裝置,幾乎都是對歷史記憶中有形的文化產物進行變造及再創造。在藝術家的轉化之下,觀眾對於歷史的印象被刷新,或覆蓋了新的濾鏡。「整個展覽其實想創造一種時空錯置的感覺,透過不同的作品去創造一切彷彿都似曾相識,可是仔細想想又都不符合你的記憶,那種幽微的狀態。」游崴補充道。
策展人進一步分享了從論壇到展覽的靈感,是關於時空交錯的感受。像是 2000 年後出生的世代,卻著迷於 1980、1990 年代的事物或風格,他們不曾經歷那個年代,卻受到召喚,從其中感到奇特的熟悉感,「這帶來某種時空始終在交錯的奇妙感受,過去不斷地被喚回到現在,甚至形塑了我們對於未來的想像。」
他接著剖析,在當代人們的生活不是直行地向前看、持續跟著線性的時間前進,其實總是瞻前顧後,在反思往事與憂慮未來中踏出步伐,尤其在資訊如洪流的此時此刻,大量事物都被記載在網路之中流通,你遺忘的一切,在網路上或許都留下了軌跡。
他認為正因如此,身處當代的我們不可避免地花越來越多時間在向後看,「你找著找著,就很容易掉入回憶漩渦,網路上的巨量資料讓我們在快速向前奔馳的同時,也常常突然落入懷舊感,我對這樣的交互一直很好奇,到底『向後看』這件事的當代意義是什麼?」
歷史與記憶是什麼,過去現在未來密不可分
「崩塌記憶之宮」的所有作品都不是紀實地去反映出某個歷史事件,而是經過藝術家的轉譯與再造。游崴進一步說道:「經過這些改變你會感到錯亂,會覺得自己的記憶是否出錯,好像有些地方怪怪的。這些被動了手腳的記憶我覺得很迷人,能提醒我們所處的當下時空,有很多過去與現在的事情,是交雜在一起並無從辨別的。處在這種狀態下,歷史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東西?」
歷史並非僵化的,而是動態的進程,所以展覽意圖在當代再製過去,讓觀者重新去體驗,如台灣藝術家廖烜榛及黃奕捷的《民主聖殿》,將「318 學運」時一個遺留在現場的紙模型,搭建成一座實體建築。藝術家號召當年共同參與的人們,昔日的抗爭者因為這個計畫再度重聚,通過協力造屋的行動,合作蓋出一個既像紀念碑又像聚會所的大型建築。
「我們看到藝術如何透過創造一種動態的機制,形塑當代的歷史記憶,這一切都不是靜態的、僵死的狀態」,游崴強調,「因為這個藝術計畫使大家可以重新聚在一起成就一件事情,這件事既和 318 學運的參與經驗有關,但又不僅如此。在建造的過程中,早先的政治抗爭運動參與者,也以某種方式梳理了從彼時到此時的精神世界。其中的意義我認為很能體現這個展覽的精神。」
不只是創造者,身為觀者的我們同樣重要
展覽中很多作品也提醒我們:藝術家除了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創造者之外,也跟大多數的我們很像,是讀者、影迷、樂迷、藏家,或各類文化產物的收受者。游崴認為:「很多藝術家並不是在一個真空的狀態裡做作品,他們的創造活動很多時候跟我們一樣,不斷在消化既有的文化產物。」
在每個人的生命當中,瀏覽、吸取過的一切形成了自我,眾人皆是一種複雜的組成,既有過去發生的事情也有當下的體驗,我們都是,藝術家亦然。
「崩塌記憶之宮」由於展品涵括臺灣 318 學運、香港反送中運動、日本福島核災事件,也有包括流行尖端樂團(Depeche Mode)、超脫樂團(Nirvana)、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還有 DVD 出租店文化等主題,似乎有不少是集中在 Y 世代,或六、七年級生的集體記憶。
但游崴說明,展覽並不是為了聚焦在特定的世代論,而是想要凸顯出歷史記憶的可塑性及感染力。「就像即使我完全不是『流行尖端』的樂迷,但仍深深被紀錄片中樂團粉絲們的狂熱所打動。基於某種有點後設的情感,我因為這件作品,或因為藝術家的凝視,變成了流行尖端粉絲的粉絲。」
「崩塌記憶之宮」的策展背景重視受眾對於作品的感覺,因此這次選入很多作品都是關於曾發生過的、為大眾所知的事件,展覽主體奠基於既有的文化產物,讓不少觀眾看了很有共感。如重新拼接 1980 年菲爾・柯林斯(Phil Collins)暢銷單曲背後的都市傳說而成的《瀰漫在今夜空中》、將披頭四樂團經典之作《白色專輯》的一百張拷貝疊加而成的《我們收購白色專輯》計畫,或經由仿真手繪集結從過去到現在經典電影與影集重現 DVD 出租店榮景的《漢強影音》。
談到《漢強影音》,游崴特別說道:「李漢強是藝術家,卻又像完全站在一個影迷的角度在做作品。因此作品意義很偏向觀者這一端,大家很容易有共鳴,而且這共鳴很有一種世代的多樣性。我發現每個人在面對這一片盜版 DVD 之海中,都能找到某些自己獨有的記憶,不管是看過的、喜愛的或厭惡的片子,是這件作品帶來的感染力,它不斷在塑造各種規格、年代及族群的集體記憶。不同世代的人在這作品前都能產生一些個人的觀點。」
當代藝術展現在經常被認為給人艱澀又深奧的感受。「崩塌記憶之宮」中作品的出發點大多是很具體的歷史文本,甚至很多是來自於集體記憶。因此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到一些有感應、有連動的東西。作品可能是具體地呈現出你曾看過的一些東西,但又是以一個被改造過的新版本出現,這將會刺激觀者產生新的思考。
每個展區像似展開無數提問,如「你是否見過這個?你是否對這些有印象?」等,當遭遇到自己好像認得,卻又有些陌生的作品時,思想就得以擴散流通。
展覽路線也非線性時間,製造斷點才能刺激思想
不過在鋪陳作品時,為了讓群眾能有更多思考,展區如何放置作品、怎麼安排節奏、要把怎樣的作品放在一起,才會呈現一個完整的敘事,都是策展人要考量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幾個不同展場,仍大致歸整為大眾文化、政治社會事件等不同的幾條敘事軸線。但有時作品與作品之間同質性太高或概念相近時,一些詩意的跳接,反倒能帶給參觀者有趣的轉換。
就像在通信分隊展演空間,我們會看到許多重大事件的記憶片段穿插著個人生命史。從武田慎平從福島核電廠輻射外洩事件延伸出的攝影作品《痕》,到 AKI INOMATA《貨幣的記憶》以珍珠形塑現代貨幣上的元首肖像,用來探討人類社會的原始貨幣「貝殼」與現代貨幣之間的關係,接下來會先見到許哲瑜以虛擬實境重建家庭記憶的《白屋》,順著路線來到圖書館展演空間,又再走入金川晋吾的《父親》,以平面攝影留住經常突然消失的父親身影⋯⋯。
在穿過無數重大歷史片段後,好似突然闖入專屬於某人的私人回憶,讓觀者或許錯愕、茫然抑或驚喜。像是展覽敘事中的標點符號,為觀者的視角創造轉折帶來的化學效應。
當主線劇情都打通了,你是否能破解展覽伏筆?
「崩塌記憶之宮」從共同意識到私密回憶,每項作品都反覆挑戰著觀者自我記憶,從他人的眼光裡再次觀看歷史,而產生「我是否曾經歷過?」或「事件真相究竟為何?」的反覆叩問。
我忍不住好奇詢問,就像展覽中多次出現解構再重組類型電影的作品,科幻電影文本中經常提出「我們是否是在重複體驗人生?」的質疑,此檔展覽是否也想讓觀者一再體驗歷史記憶,進而在來回循環之後的崩塌與斷裂中窺見出口與光線?
游崴說道:「像安德列・巴宏萃取浪漫電影套路的《印製夕陽》,片中配樂的同樣曲子其實反覆了三次,很有一種困在時間迴路的隱喻。我很喜歡英國影集《黑鏡》中的一集〈白色聖誕節〉,人的意識在擷取、複製後,被困在迴圈中不斷重複。我常覺得那樣的狀況很能反映我們的當代生活的某些時刻。這個展覽也埋有類似的線索。」
所以,若你穿越全部展場,凝視過每件作品之後,忍不住自我質疑「這是我第幾次經歷這一段人生?」之時,恭喜你,你發現了「崩塌記憶之宮」的隱藏結局!
文 Text|Peas Lin
圖 Photo|Sandra Chen
本文與財團法人臺灣生活美學基金會合作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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