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公司上班的時候,常常覺得要表現出非常合群,非常樂觀的樣子,才能夠和別人有良好的連結,好像有一個很正常的人格需要走到聚光燈下演出。
我一直想說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完美人格可以走到那個鎂光燈底下,但我並沒有這個東西。我發現要長期暴露在人很多的環境對我來說是個壓力,但是高強度的聲音以及大量的人際互動對我來說蠻有壓力的。
如果我刻意要用社會化的人格走過去,大家會從外在看到我的歪七扭八,反而更不好,所以我決定要好好地用自己可以做到的方法去安排自己,能夠感謝的時候就感謝,能夠說出來的時候就說出來。
畫畫,是一種表達:「我可以做到」的方式。
我最早接觸繪畫是在小學的時候,那時候是跟台東住家附近的老師學習,一個禮拜一次,其實最早一點都不喜歡畫畫,因為我不會畫得很像,常常畫一半就假裝肚子痛跑回家玩任天堂。
可是我非常喜歡動畫跟漫畫,小時候會把報紙上的動畫節目時刻表抄在筆記本上面,時間到了就準時收看,也會在課本以及筆記本上面畫了非常多東西,但後來並沒有接受正規的繪畫學習。
印象最深刻開始喜歡畫畫,是工作一陣子以後,朋友邀請我一起去一個壓克力體驗的課程,我在畫板上面揮灑壓克力顏料的時候,真的感覺到創作的快樂,也可以感覺一點一點用顏料貼近自己想法的瞬間。
經過好幾次的練習,還有看了一些繪本相關的書,才慢慢開始喜歡畫畫,回頭看我自己的路途,有好多決定都是醞釀沉澱了很久,才有辦法做出決定,真的是花很多時間才確定自己的精神,自己的能力,自己是否能達成,才會決定走下去。
眼巴巴看著油性粉彩流口水。
在創作路上,青黃不接對我應該是家常便飯,我也嘗試去做了很多我不喜歡的工作,可是大多做一下就想要離開了,我看了非常多書說他們就是擠出下班後的時間創作,但對我來說,我的精神狀況好才能創作,所以我花了很多力氣調整自己的狀態,選了一個可以遠距的工作。
我覺得最慘的經驗,就是那時候去上第一堂插畫課,好多畫材都好貴,看著身邊的同學輕鬆就可以買下來,我只挑了幾個我有能力負擔的畫材,然後看著那個油性粉彩流口水,然後很緊張。
其實會覺得自己很沒有用,覺得同樣都是在畫畫的人為什麼自己買不起,其實是有點自責跟不安,覺得為什麼自己沒辦法拿錢出來投資自己身為插畫家的職業工具?
同時間也在做桌遊教學,每天聽到小朋友的聲音聽到很生氣,回家就繼續上插畫課,其實上完課以後回家根本沒有時間創作,想要休息比較多,我發現自己需要比較安靜、比較自主的環境,才能夠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感謝努力理解我的父母親。
我印象很深的是,當時很想要學習,很想上老師的課,可是身邊並沒有太多錢,於是跟父母求救,一個月跟他們拿一萬塊。
其實我的父母很多事情都是抱持反對的態度,可是他們也發現我好像就是無法改變,只能一股腦往前衝,很多事情就算他們說了,我一開始會乖乖配合,但是久了以後就會有個大反撲,這樣反反覆覆幾次以後,他們也發現跟我溝通,只有我真的很想要做的事情才有辦法配合,如果不想做,就是會耍一些小心機逃避這件事情。
媽媽一開始想說畫畫怎麼有可能吃得飽,還質疑我說,如果你那麼想畫畫,那有端盤子的工作你會做嗎?有一段時間我還真的在咖哩店裡面當服務生,當我把這件事情講給她聽以後,她有些想法慢慢鬆動,而且我的期中展覽也有邀請她來看。雖然嘴巴上不太支持,但行動上可以感覺到媽媽有在努力理解我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黑黑髒髒的畫,不會有人想看。
我覺得在創作的路上,非常容易被貼標籤跟否定,印象中最深刻是一個網友他在教育機構裡面工作,加了 Facebook 好友以後,有一次跟他出去吃飯,他竟然跟我說:「我覺得你的畫黑黑髒髒的,沒有什麼人想看。」當下我非常的困惑,也對自己產生很多懷疑,會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畫不好?不然為什麼沒有人找我做工作?當時的我非常奇怪,覺得自己沒有入圍個什麼國際大獎,就不叫做插畫家,現在想起來覺得有點想笑。
也有朋友會很認真給出建議,可是沒有感覺到雙方正當的交流,比較像是單方面給出看法,但有些看法跟建議不一定是本人做得到的。我曾經因為說要專心準備波隆那畫展而離開一個工作,當時對方還跟我說:「我覺得你離波隆那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聽完後我當下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工作,所以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往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想到幾個當初不看好我的人,心裡想著如果我入圍我就要寄信給這幾個人,狠狠甩他們一巴掌。
入圍之後,有些感覺跟情緒反而被放大,我呈現有點敏感的狀態,一方面是覺得自己真的有資格可以入選嗎?另一方面我已經想要增進自己其他能力,希望可以讓自己有自信可以跟大家說我有入選波隆那,做了蠻多心理上的調適。
但是偶而還是會想要把入選名單寄給這些人,這個衝動還蠻常出現的,感覺這些信好像放在我腦袋裡面的草稿,遇到插畫畫不好的時候就會有個衝動寄給他們,不過也因為有這個機制,也讓自己比較認識自己心裡的強大的情緒波動。
我很值得被經營。
中間還有遇過合作的經紀人,因為我們兩個性質相差太大了,一個是演藝經紀,但我卻苦苦求他經營我,合作了兩年,發現我們真的不太適合,分開的時候,她撂下狠話說:「你根本不值得經營!」當下我真的非常生氣,不過我還是回覆她:「我覺得我很值得被經營,你也是,只是我們不適合而已。」
我覺得每一次合作破局,或者發現朋友真實的想法,都讓我非常的痛苦,我本身對於情緒的感受是很強烈的。當初要和經紀人解約,也是跟大概3-4個法律顧問討論過,也去區公所的調停委員會詢問,大概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有辦法面對那個破局。
心中真的充滿各種苦澀以及難堪,這些內容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討論,都是自己硬扛下來,箇中滋味真的難以形容,有的時候光是要好好把自己活出來,就會引來很多打擊以及批評。
大家都會跟你說,你就去上班,你就怎麼樣就可以解決你的什麼問題,可是大家還是在生活中抱怨各式各樣的問題,我發現說,選擇喜歡的事情也會被罵,選擇不喜歡的事情也會被罵,那我當然要選我喜歡的事情然後被罵啊!
我是個容易感動的愛哭鬼。
我覺得最困難的事情是,面對沉重議題的時候,要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面對重大事件的時候,要怎麼跟自己相處,因為人權議題或者是其他議題,要說的符合事實也需要足夠了解讀者的想法,需要做很多功課。
在其中我因為繪製人權議題真的很容易陷入憂鬱的情緒,我嘗試抄寫受害者的家書,嘗試唸出來,然後在家裏面大哭崩潰。我是想到在當時的情境下,有的家書只能鼓勵自己孩子好好長大,或者跟自己的另一半好好的告白,我覺得我對家庭被撕裂這件事情有很強的感觸,會想到自己的家人。
我在小時候很常哭,那個時候曾經有被同學用粉筆在桌子上寫著愛哭鬼,我沒有把他擦掉,而是很認真地看待這件事情。還有在同志婚姻公投的時候,我跟大家一起在立法院前面,看到結果出來,跟大家一起在立法院前面大哭,那時候真的覺得要跟別人解釋自己的權利很累,心情很差,為什麼我要一直跟別人說才能獲得我想要的基本權利呢?
從小到大我好像就不是特別聽話的孩子,所以有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特別孤獨,無法被理解,長大以後會發現身邊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感受,也在慢慢學習如何調整自己跟別人的距離。
我在人權繪本的過程中,會根據繪本的內容以及故事每天都在寫日記,其中一段我印象非常深刻,我都已經獲得許多繪本相關人士的肯定了,但我始終沒有肯定自己,讓自己很難受,如今我都已經入選波隆那,我現在就沒有藉口可以說自己不夠好,所以反而覺得有點悶就是了。
另外在繪本中,也嘗試了非常多技法以及方式呈現我想要呈現的內容,這些都是過程中的困難以及挑戰,也讓我得到了非常多力量以及解決問題的能力,也結交了許多好朋友。
突破的點就是願意交出自己的心跟身旁的人討論,還有一起思考怎麼做可以更好,我很喜歡這樣輕鬆單純的感覺,我發現我自己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可是刻意要讓自己很複雜,這中間的過程都是身旁的夥伴一路相陪,我才有辦法做到,真的很感謝這一路上遇到的各種老師以及同學。
雞蛋和高牆,我會選擇站在雞蛋那邊。
之後在身無分文的狀況下,自己一個人刷了機票跑去義大利,去看了波隆那畫展,並且得到了非常多養分回國,我覺得真的非常感動,非常開心這個世界很喜歡我展現的自我,雖然每一個過程我都非常焦慮跟害怕。
這次比賽是我第三次投遞比賽,我在第一天跟老師學習插畫的時候,就立下了這個目標,我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喜歡遵守指令的人,雖然礙於人際關係會嘗試去配合別人,可是配合過度最後都會讓自己崩潰,所以我知道純商業接案配合其他人的案子並不適合我,我想要用自己的風格接到案子,不想要做大幅度的改變,因此我想說,能夠得到大獎肯定,是最快最簡單的方法,雖然難度真的很高,但每年還是抱著希望投遞獎項。
在創作這次入圍波隆那的故事時,其實心情很差,我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好像格格不入,很多話好像怎麼講都講不清楚,很多問題點好像都在我自己身上。在創作之前,我朋友問我說:「你想要為誰創作?」當我被問到的時候,我好像被雷打到一樣,我想要為弱勢創作,我想要為想表達但不能表達的人創作,於是誕生了這個故事 ──《小桌子與紙飛機》。
我很喜歡村上春樹裡面有說過一段話:「雞蛋和高牆,我會選擇站在雞蛋那邊。」我們在生活中,也有機會會成為弱勢,無論是在職場、在社會,都會容易被誤解,或者受委屈,所以我覺得能夠替別人說出他們心中的話,其實也是為自己的立場說話。
這次繪畫的過程中,我使用了很多黑色顏料,晚上在非常狹窄的房間地板,把黑色顏料塗在雪銅紙上面,那幾個夜晚,覺得自己的心非常的安靜,有點像是在磨墨,練基本功。
雖然常常有人冷嘲熱諷我的努力,可是當我在做那些很基礎的工作時,內心是非常踏實的,我感覺到自己正在做自己喜歡的、擅長的事情,也感覺到塗抹顏料在紙張上面,好開心啊!
一切都是黎明前夕的等待。
在入圍公布的前一晚,我輾轉難眠,一邊擔心自己會不會入圍,一邊想說如果沒入圍了,要如何調適自己。因為這次比賽結果已經延期了快要兩個月,我和朋友一起報名的,每個禮拜都期待會看到結果,互相勉勵打氣。其實當天看到結果,我並沒有發現自己入圍,是另外一個朋友傳截圖過來我才發現的。
當下我除了傻眼,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內心想說:「真的嗎?這不是夢嗎?」然後在房間裡面大叫大跳,但也發現自己真的是用一股牛脾氣支撐下去,投入喜歡的事情真的是一件沒有終點的事,而且也不一定有立即的回報,回想起來過去走的路,感覺真的很像一場夢。
開心了一兩個禮拜以後,我就開始回歸現實,雖然有得到講座的邀約,也開始有很多人來詢問我一些相關的事情,雖然我一直有在分享一些正念的學習,幫助自己聚焦,但是在那個當下,我發現所有的焦點都不在我的畫,而是在我這個人身上,不是因為我的畫有多好,而是因為我這個人。
讓創作者和觀賞者都能被療癒。
我覺得自己的創作分成兩個層次,一個是給創作者的撫慰,當我收集資料(輪廓概念、找主題故事、構圖)梳理這些資料,以及練習美術風格的時候,這對我來說非常的療癒,不過隨著時間經過,我的定義有慢慢地改變,療癒其實是伴隨著痛苦的,因為必須要重新體驗一次那個痛苦以及壓力才有辦法真正獲得療癒。
另外一個層次是觀賞的人,我越來越覺得感受他人情緒,把那個感受放進畫面裡面,確實是可以安撫人心,不過安撫這件事情,並不是把一個美好的世界展現在對方面前,而是把事實攤開、把感受攤開,去好好的體會,好好地把事情說好。也許有的感受層面比較多,邏輯比較少,或者有的相反。
創作就在這其中來回交織著,有些畫面很明確是要用說明的,但有的畫面,是用身體去感受,從顏色、造型、線條、構圖等客觀要件(也不是全然的客觀)裡面帶出人的感受,我覺得這個部分很有趣,這跟創作者的過去經歷、背景,以及思考方向讓創作變得很特別,所以有時候並不是想要創作出可以安撫人心的東西,而是創作者的內在就有著想要拯救自己的渴望,也對應到觀者的內心,這樣才有對話的可能性。
但達成安撫人心這個事實,創作者以及觀眾都是孤獨的,都是擁有著自己無法接納的幾個點,是因為好的創作把這兩邊的點聯繫起來,所有才有安撫人心之說,也要觀賞者本身有想被安撫的意願,或主動性的去尋找資源,才有辦法真的被療癒。
說 100 個故事給你聽。
畫畫讓我交到了很多真心的朋友,所以我沒有辦法想像沒有畫畫的日子,我要怎麼面對現在的生活圈,因為畫畫的人都很單純,很享受在其中,又可以接受我時常憂鬱又不安的樣貌,我喜歡跟畫畫的人相處,這樣可以幫助我活得很開心很自在。
如果我不畫畫,還是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是目前應該最想要畫畫,我覺得畫畫帶我認識了各式各樣不同的人,讓我有機會跟不同的人合作,也因為畫畫讓我感到自己很特別,我蠻享受畫畫之路上認識各式各樣的人,也喜歡畫畫帶我看到的世界。
而在這段疫情期間,真的有太多太多的不安,我自己也受到焦慮所苦,可是我
又太想要說故事,想要說故事給所有人聽。所以,我正在進行【故事交換計畫】。希望用你的故事跟我交換,讓我用畫筆說更多更多的故事。
文 Text、圖 Photo|鹹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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