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不是自己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會有現在的你,是因為有孕育你、扶養你的人。那個人就是母親。」岡田尊司《母親這種病》
故事前提
今天,因為某個事件,我們一起回到了一個我們都不願意再回到的地方。一個我們都很熟悉,並且充滿回憶的地方,在這裡或許曾經有過歡笑,但經過這些年,我卻不願再想起這裡,以及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切,甚至我想忘了你們,但是固著在我生命中的你們,卻緊緊地巴著我,讓我好難把自己的人生好好地走下去。現在,我們都回來了,是時候來算總帳了……
故事(一)大姊的婚禮
因為婚禮在即,看似放蕩的二妹回來了,駐留書海的三妹走出房門了,已經出嫁先生卻總是未能陪同的四妹又出現了。除了這些具有血緣關係的妳們之外,在我生命中佔有某些位置的幾個男人也現身了:我的前男友、被我開除的公司高層,以及我母親生不出來的,我父親的兒子。
故事(二)父親的葬禮
本以為父親只是失蹤,結果我們卻因此一起返家,參加了父親的葬禮。罹癌嗑藥的母親使勁挑戰我們如履薄冰的感情,同時又不時露出她無比的脆弱。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家就已經因為沉默開始崩解,只是那時候輕看問題的我們都還不自知。
故事(一)是非常林奕華的舞台劇《恨嫁家族》,故事(二)是改拍崔西·萊特(Tracy Letts)舞台劇之電影《八月心風暴》,原文片名 August: Osage County,相較於中譯片名,港譯片名《一個葬禮四個失禮》或許更為貼切傳神,而編劇崔西·萊特更因本劇榮獲2008年普立茲戲劇類獎(Pulitzer Prize for Drama)。這兩部作品的核心,以及催生情節發展的都是家中的那位母親。
在《恨嫁家族》中的母親,乍看之下很難被看見,因為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瘋了,但隨著劇目回溯過往,我們可以看見在母親在成為母親以前,也曾經是一個對愛情懷抱幻想的美麗女子。她就像灰姑娘婚前所經驗的場景一般,在一場舞會上遇到了如王子般的父親,他們相愛,結婚,住在豪華的宅邸,然後母親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父親以及父親的母親有點失望,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孩子出世,父親以及父親的母親不再將目光放在母親,以及不是男孩的三個孩子身上,然後父親告訴母親,他有孩子了,一個真正的孩子,但那個孩子是父親與另一名女子所生,所以他必須與那名女子共組一個真正的家庭。而無法生育出真正的孩子的母親,理所當然無法真正進入父親的家庭,並且因此被除名。
在這段關於母親的故事裡,我們可以看見「女人的敵人總是女人」,這句話是菲比節錄自2016年我在台北國際藝術村策展,合作的挪威藝術家 Verena Issel 來到菲比家說的一句話。當天在場的有菲比、Verena,以及韓國藝術家Jihee Kim,我們三個都是女生,當時我們正在分享我們遇見的親身與非親身婆媳經驗,Verena 以「Man’s friend is always man but woman’s enemy is always woman」為這個話題做了一個小結,當她說完這句話,我們都沉默了一會,然後相視並獻上一抹苦笑。因為這句話實在太經典,並且不斷在現實生活裡,以及既真實又真的太假的戲劇裡以各種情節再現,所以至今我仍不時將那個下午的這句話,從記憶中翻出,反覆咀嚼,然後偶爾會為某些狀況感到嘆息與生氣。
《恨嫁家族》中的母親以及父親,受到父親的母親(婆婆)影響之巨,導致失婚失魂的母親,在失去丈夫的家庭中,繼續劇烈地影響她的女兒們,首先她只認(也只認得)她第一個孩子,因為那時她還沒有失去她的丈夫與婚姻,她的丈夫也曾愛護過這個孩子,但她卻不把這個孩子當成女兒對待,她對她寄予「厚望」,因此把大女兒養成家庭中的丈夫、兒子、哥哥,一女包辦所有男性角色。她另外的三名女兒基本上在她的眼中是隱形的,這個隱形基本上是來自於心理上的不想看到,因為她們的存在等於指控她失敗的婚姻,那個曾經充滿美好願景的童話故事,有一天居然變調走山,所以她逃避她所不願意看到,那個已成事實的事與願違。但是母親卻沒料到自己的逃避與不負責任,卻為女兒們的人生種下惡果。
「生下你的母親,只有唯一一位。那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大抵來說,養育你的人也是同一位,因此,更是特別的存在。每個人都想被這個特別的人所愛,想被她寵愛。就算嘴上說「那一點都不重要」的人,在小時候應該也是一直如此渴望著。雖然一直很渴望,卻得不到回應,所以會懊惱、悲傷、氣憤,終至放棄。現在或許只是用「不渴望」來保護自己。可是其實仍希望被愛。仍希望母親能多看看自己、更珍惜自己。也因為這樣的想法揮之不去,即使到現在才會只要一聽到、一想到母親,就會起戒心。」 岡田尊司《母親這種病》
岡田醫生的這段話若可以傳達給劇中的母親,或許在她知道自己擁有的其實比想像的多更多(更多的權柄(身為母親與生俱來對孩子而言的崇高權柄),以及身為一名母親的責任)後,就可以不會因為失落(沒能產下男孩所招致不被認同的失落),而導致接下來垮山式的,自我與家庭的持續敗落,若把女兒們的人生也在這裡一起看的話,就真的是名符其實的「賠了夫人又折兵」,一敗塗地,完全慘敗。
在很多時刻,母親與孩子的關係以及對愛的對象的專注度,在本質上並是不對等。孩子在幼年的時候,因為本身就只是一位幼童,所以在生活上幾乎完全仰賴父母的照應,但是,身為父母的兩位成人,因為除了是孩子的父母親之外,在彼此的原生家庭中還扮演著其他家庭角色,此外在社會上可能還同時扮演著其他職責與身分,相較於孩子對父母的完全關注,以及以父母作為完全中心的心態,父母可能還得分心在其他事務上。以《恨嫁家族》的母親來說,雖然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但她因為否定了自己,所以連帶地賤斥了她身為母親的身分,但即使如此,她的孩子們卻無法違逆母親這個角色崇高的存在,她們期望得到母親的愛,以及回應母親的期待。因此,大女兒遵照母親的意願,成為了精神上帶有陰莖的孩子;二女兒因為無法得到母親的認同,所以假裝自己不在乎,心態上的不在乎,連帶成為行為上的不在乎,看似放得很開,但當她自以為滿不在乎地勾引(其實只是試探)大姊的男友前度時,反被強暴時,她無助地不知所措,並且無法原諒自己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都無法與內心不斷交戰的自己相處;三女兒總是安靜地埋首書堆,但卻始終因為沒有勇氣面對結局,所以無法讀完任何一本書,在現實人生中也因為無法向前跨出與人建立關係,所以只能待在(困在)家裡;最小的四女兒,我覺得這個角色很有趣,一開始從她的自白裡我們知道她──已婚,有個很棒的丈夫,並且丈夫很愛她,將她視為珍寶。但奇怪的是──已婚的她頻頻出現在娘家,卻不用回自己的家(照一般常理,或依菲比個人的經驗是先生應該沒有太喜歡太太一直回娘家),然後她解釋因為丈夫很忙,擔心無法照應她,所以才會讓她回娘家受家人照應。一直到劇末一場「催眠」戲,我們才知道原來四妹已經將她口中完美,但卻外遇的丈夫給親手殺害了。
四妹一直很害怕同時也努力避免步上母親後塵,婚前她用心付出她的感情,婚後用心經營出她完美的丈夫,但就在一切看似美好的時刻,她努力建構出的婚姻世界瞬間崩解,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接受母親路子的她(Irigaray「身為女人,最不該模仿的的就是妳的母親」言論實踐者),但卻在努力了一輩子後,依然走向相同的生命光景,因此她完全無法接受,所以她以最絕望的方式反擊,以為這樣就能走出傳自母親失敗婚姻的命運,接著她頑強地不讓自己和母親一樣瘋掉,她催眠自己「從此公主和王子幸福快樂地一起生活」,同時刻意地向世界大聲宣告她所擁有的幸福。她自以為終於戰勝這個被遺棄的家族(母親)宿命,結果反而因為硬來要贏,所以輸得只剩下聲嘶力竭地怒吼「為甚麼你不愛我!?」。以下引用一段《恨嫁家族》編劇黃詠詩在節目單的文字,或許更能言明這一連串的家族效應。
「在《恨嫁家族》中,是一個父親缺席的家。我將欠缺守護者,頑強地成長的復仇,寫給了大姊姊;我將曾經毀滅他人和自己的風流,寫給了二妹;我將曾經被漠視被當透明的童年,寫給了三妹;我將曾經為一段感情付出的血淚,寫給了四妹。我將曾祖母是靈媒的傳說寫給了劇中瘋掉的媽媽;我將成長中期待的守護者寫成了管家;我將曾在心中出現的怨念寫給前度;我將在人生谷底遇見的無聊朋友寫了給旻學[1];我將一個性幻想寫給勾引者;我將我設計的完美男人寫給新郎;我將拿走「傳家之寶[2]」的任務交給了小偷;我將我兩頭貓的個性寫給了中提琴手;還有,我將我希望成為的自己,寫給了弟弟。寫的都是我,寫的都不是我。」
《一個葬禮四個失禮》(真心覺得港譯片名較貼切,以下將延續使用此譯名),在劇中父親尚未自殺前引用了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詩作〈空心人〉(The Hollow Men)來描述母親「Here we go round the prickly pear Prickly pear prickly pear Here we go round the prickly pear」。一顆長刺的梨樹,我們(這個家庭)圍繞著這棵長刺的梨樹,但事實上沒有人能夠與長刺的梨樹共同生活,第一個正式放棄如此生活的是父親,但更早以前父親就放棄的其實是與母親和解的機會,因為放棄了為了取得被原諒而該做的功課,以至於埋下家庭崩壞的因子。而在多年前沒有辦法與父親以及自己和解的母親,因為無法原諒,找不到解套出口,所以疏離、憤怒、怨恨,這些情緒從繫鈴人(父親)開始,逐漸蔓延到自己、家庭,與每個家庭成員。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這些隱性的暴力重擊著每個家人,無處可逃的所有人繼續製造更多隱性的,虐心的事件網絡,明明很有事,卻又裝沒事,忽視自己的感受,也忽視他者的痛苦,低吟的全罩式巨大正持續吞噬著。一開始家庭成員的行為脫序,在母親心頭刺上一劑,這一根原本可以試著拔出的刺,卻因為逃避而開始生根茁壯,成為一顆長刺的梨樹。
「你和母親的關係,是從你出生,不,應該說是從你出生之前、還是一個受精卵的時候就開始了。在你還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就和你以臍帶相連,證據就是留在你肚子上的肚臍。」 岡田尊司《母親這種病》
在 Art as the transport station of trauma 中同理說到「在我們尚未成為生命以前,在那個孕育我們成為生命的陰性空間裡,我們與母親的關係是感同與見證的關係。我們與母親共同承擔歡愉、想像以及傷痛。我們雖是獨立的生命,但卻又包含在母親的生命之中。」事實上不論在胚胎狀態的我們,或已經以獨立個體存活於世的我們,不論活到幾歲,又縱使我們已經為人父母,我們永遠都是母親的孩子,並且總會與母親在情感或生理上有所連結。讀了這學期的文章後,真心覺得人真的不可以小看自己,不要以為他者不會因為我們受到傷害,所以輕看了自己處是對人的態度與方式,由其當我們為人父母之後,因為孩子所仰賴的就是父母(大人),所以大人總是有更多的權力去掌握孩子的生命(不論你願不願意,或有沒有想要負責,但那個權力自然地就會落到你手上),所以真的要正視且珍視握在我們手上的權柄。在這兩個故事中,除了母親的權柄,以及從母親而來的強大影響之外,也看到了另一個家庭組成中的重要場景──婚姻。依《恨嫁家族》導演林奕華所言:「『自我』是一個人生而為人最寶貴,且做為人生發展的重要基石。然而,婚姻本身又存在著「放棄自我」的成分在裡面。」我們要如何在放棄自我,卻又保有自我的方式在婚姻中存活下來,真的是一大學問,因為這看似對立的狀態,在婚姻現場中宛如交感與副交感神經般,相依相斥又並存。如何彼此尊重又在心甘情願的心態下做出犧牲,這種對於妥協與不妥協的收放自如,還真需要一個真正「成熟」的自我方能解題,但我想最基本(但也好難啊)的是在每次相異的事件中,我們都能let it go 以 let me go,因為唯有和過去和解,我們才能真正擁抱未來啊!
在故事裡,有時候恨之深,是因為愛之切,但若我們可以選擇不要因為愛之深,而責之切,那麼或許可以稍稍稀釋世間過剩的恨與愛。
[1] 劇中大姊的閨密,生理性別為男性。
[2] 劇中母親的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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