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就在這裡。」
「他說地獄就在腦中,所以我們無法逃離。」
「我們原本就是被創造成要下地獄的,這裡的構造會讓我們下地獄。」
隨著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的發生後,核彈引爆將毀滅全世界的神話,也隨著賽拉耶佛成為第二個核擊地區而宣告終結,世界上的恐攻事件頻仍,曾經璀璨珍貴的自由淪為一種交易品,各國政府開始以提升社會安全為由,全面監管人民資訊,從指紋、視網膜、腦波到臉紋等醫療紀錄,都被存放入安全伺服器中,全體來到了一個將隱私與個體自主權交予政府以換得身家安全的時代,使得從前那種簽名就算數的日子走向歷史,這樣的近未來世界裡,美國情報部隊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上尉克拉維斯.薛帕德被委派前往不同國家執行暗殺任務,一次又一次的暗殺行動中,發現那些下令血腥屠殺的反抗軍首領各個都像極了胡桃鉗士兵, 沒有因由的碾碎一個又一個的胡桃,也像一群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孩,想不起自己的最初。
「你為何殺人?」
「我為何而殺?」
「為什麼?回答我。」
「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
而在那些屍體堆砌而成的內戰裡,相同的名字屢次浮現:約翰保羅,像是死神般,他路經之處無不降下由鮮血寫成的詛咒樂句,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又使用什麼驚人的方式讓逐近走向和平興榮的國家一夕間風雲變色?謎底就藏在謎面之上,「虐殺器官」… …
短短十天的時間,拖著羸弱的軀體,筆名為伊藤計劃(いとう けいかく)的伊藤聰完成了集結文學、軍事、科幻、新科技、美國文化等元素的「虐殺器官」初稿,如此驚人而豐沛的知識涵養在他的話語間表露無遺,本書出版後很快接下來的幾年內網羅下各項大獎,成為了日本千禧年後的第一個十年內最具代表性的科幻小說,2009 年天妒英才,享年三十四歲的他,握緊了最後的三年時光給世界留下了三本長篇小說、兩本中篇、一本短篇集,天知道如果再多借給他一點時間,那雙在鍵盤上操弄文字的手還能投下多少直擊心門的震撼彈…
A. 群眾式的盲目
「人只會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
「人只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東西。」
主角薛帕德上尉不斷暗自回想起屬於遙遠國度慘絕人寰的景象,那是嬰兒潮的下一代所無法想像也不願知道的殘酷,只能從電影、歷史課本與老人的回憶中推敲出戰爭圖個模稜兩可的樣貌,然而現實中異地的世界裡殺戮頻傳、戰事不斷,就在滑過臉書頁面間、上傳Instagram照片的剎那,或是輕輕歪頭微笑自拍的那一刻。距離和文明帶來了美感與安逸,也柔焦了生命的廉價性,並改寫它的脆弱,誰又曾想過槍口前、刀口下,生命會顯得過分公平?就在那一槍一劃間,煙消雲散。書中的童子軍,要從死與殺之間抉擇明天的意義,那是多少非洲大陸不為人知的寫照?又有多少稚氣雙眼裡滿是藏不住的暴戾與傷痛?
「虐殺器官」是個科幻寓言,用近現代的場景設定討論當下的海晏河清是個多麼可笑的假象,正當世界的另一頭無止境的燃燒著,高開發國家的多數人民依然故我的睜著眼、吃著外送披薩,聊著今天又是哪位好萊塢女星在哪部電影裡全裸演出。
的確,「虐殺器官」像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狙擊手,精確的瞄準目標,計畫性的戳破一個個媒體與大環境所創造出來的溫室泡泡,除了那些被草草丟進垃圾信件的他國戰事議題之外,伊藤計劃巧妙的用炫麗的未來高科技來包裝人類的另一項殘酷,那即是既得利者的人類對於虐待動物的漠視,如被硬生生割下魚鰭的鯊魚、削去頭骨的盔犀鳥、斬去雙掌的黑熊、因觀賞表演受訓時死亡的海豚等。
故事中提到取代以往傳統跳傘方式用來潛進敵國的侵入鞘、飛越大陸時乘坐的噴射機、鳥腳代步機,都由人工肌肉緊緊包覆著,依照不同的要求提供從A地移動到B地的功能性,但這些生化交通工具在後期被揭曉是經過基因改造的鯨魚或海豚,長大被肢解後,肌肉纖維被分裝到不同箱子運送各地為人所用,頓時間,那些原本拍案叫絕的迷幻未來科技,令人作嘔不已,當這些交通工具再次以文字的方式映入眼簾之際,能感受到的是那使人坐立不安的血腥氣息,乘坐生命,「交通工具」四字來個諷刺,主角找不到與人工肌肉相關的論壇,也遍尋不見關心類似議題的道德團體。
其實生命是同等的脆弱,也同等的廉價,書裏的一句:「我們的自由是建築在屍體之上,人們卻從未察覺到自己踏在屍體之上,但是我們得知了真相,所以再也無法繼續站在屍體之上。」
究竟需要多少的屍體才能鋪蓋這華而不實的社會金字塔?
B. 逃避與面對
薛帕德的夢境中,反覆出現著頭蓋骨內部暴露在蒼穹下的女孩、那臟器盡漏的少年、火烤村民的惡臭,以及頭已不知去向的父親與他親手結下死亡證明的母親,他將其稱之為「死者的國度」,在那虛實飄渺境地裡,總有雙灼熱的目光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很清楚那來自於母親,每次的功成身退裡總有難以計數的孩子與性命,因為他們的一句「以暗殺任務為優先」的考量而喪失,太多的見死不見,太多的獨裁者、惡人,那些沈甸甸的罪,是無法被減輕的刑責, 即便是高舉著為世界和平、愛國主義的旗幟,仍得不到被赦免的特權, 因為「死者都透過『活人不可能經歷過死亡』來掌控我們」,死者在生前來不及給予的,死後更無法給付,例如:「原諒」,薛帕德對於罪與罰的概念,在親手認證母親的死亡後,彷彿像是植種了一顆種子般的開始萌芽,他逐漸意識到自己無止境的在逃避,逃避母親的監視、逃避那些他見死不救的性命、逃避槍下的亡靈,像個做錯事情的小男孩,他最懂得的就是怎麼逃… …
直到遇見了約翰保羅的情婦露西亞,一介被政府賦予正當性的屠夫,才了解終於這世界上有一樣東西讓他不再想逃避,這次他想要止步並且轉身勇敢面對,原來,不推卸罪業也可以是一種選擇,因為同是罪人的露西亞是這麼告訴他的,於是渾身沾滿鮮血的上尉從天使身上看見了救贖的樣子。
「所以,我決定把自己的罪孽告訴她。」
「現在想起來,這就等於用最隱晦的方式傳達對她的愛慕,也是最低限度的告白。」
直到她被硬生生的奪走… …
C. 語言的超能力
We cannot close our ears; we have no ear lids! -R. Murray Schafer
「有人說,耳朵是沒有蓋子的。沒有人能阻止語言的傳播。」
露西亞表示,語言是一種器官。因應環境變化而生,為了生存,延續群體的基因庫,個體間逐步發展出用來交換情報的語言,並從那些不曾親身經歷過的體驗中,整合出對應危險、適應環境的計畫,語言如同臟器一般,在時間的洗滌篩選中,演變的更加精美,它能夠挑撥情緒、左右思想,像是個具備強大渲染力的揚聲器,不容小覷。
「虐殺器官」通篇就建立在這樣的概念上,具備虐殺能力的器官,不是肌肉發達的四肢,而是身為無形物的語言,約翰保羅找出暴動與亂政發生前,人與人之間語言的相關性,統計成的「屠殺文法」,透過抑制利他精神與自體良知,造成就像是從未發展到後期關係複雜的賽局理論那樣的情形,使所有人產生渴望自私活下去的意念,進而引爆各國的內戰屠殺。
「然而,如果語言只是為了適應而衍生出來的器官,那麼世界上不也存在被自己的「器官」消滅的生物嗎?」
「就像被自己的長牙毀滅的劍齒虎… …」
薛帕德或許從未料想過天外飛來一筆的想像,會在日後一語成讖。
那時常出現在「死者的國度」的母親曾經對少年的他講過這麼一段話:
「看來你對語言有種特殊的狂熱。或許該說你是語言的愛好者。」
D. 冷靜的瘋狂
當初聽完約翰保羅闡述其謬論後的薛帕德,只能一臉不可思議的直說:「你瘋了。」即便深知眼前的男人理智清明的像一池湖水,他也只能用「你瘋了」這三個字來表示心中的難以置信,但其實人類意志是種脆弱無比的物件,一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沒什麼好失去的時候,任何人都會容易陷入這份拖著世界一起下海的瘋狂裡。
沈浮在由罪孽填滿的汪洋裡,薛帕德曾經天真的以為自己找到了救贖的浮板,妄想著能夠洗淨污穢,安心上岸,美夢終究還是一場空,夢碎的他再也無法背負諾大的罪與失去,因此選擇了一貫的推卸與逃避心態,獨自坐在家裡靜靜的吃著披薩,冷眼看待外面的世界跌入虐殺的瘋狂之中。
「不過,除了美國以外的地方 一定都很安靜,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就變得舒坦了些。」
彷彿可以聽到尼錄的瘋狂從冷靜的字眼裡流瀉而出,於此美國情報部隊特種搜尋群 i 分遣隊的上尉瘋了,理智的瘋了,或許這不枉是種面對的途徑,男孩以最任性的方式演繹那難以清算的罪與罰。
精心安排了一個如此峰迴路轉的結局大概是日本小說對於美國霸權最迂迴的諷刺 ,塵世嬉鬧一場,有過伊藤計劃一名這麼會說故事的人,真好。
謝謝您,曾經駐足過這片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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