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午後即將就要結束在餘暉裡,遠方綿延成窗外地平線,讓今天就要走入那一片又一片沒有盡頭的浮白流雲。
山林寂靜隨著風,將山脈倒影飄送窗台,輝映在桌前那五彩繽紛的琉璃珠上。音樂裡的排灣族情歌,如舞步般那樣經過,吧台上那一只又一只的陶杯圖騰,寬慰著頭目燦爛的盼望,部落的凝視,與故鄉的衷情。
在炙熱夏季的傍晚,身處在台灣最南端山城~屏東縣三地門,正要收回眼前目光,將滿室生香的咖啡,悠遠的山林與華麗多彩的琉璃,一路隨著起身離開的步履走入心底深處。離開前,一抹溫柔而堅定的禱告由身後傳來,回首一望,那位有著雍容靜謐氣質的排灣族女人,讓60開外的青春歲月隱隱透著不朽昨日。
而來自於生命深層的呼喚與渴望,出自於真誠而純粹的願望,讓平靜安詳的祈禱深深吸引著我靜靜聆聽。跟隨著她,帶著我走回她生命歷程中最為艱辛的一段旅程。
琉璃是燦爛的苦難
「從小我就是一位嬌嬌女,父親手中掌上明珠,部落的公主。可是,美好的幸福都不會在生命中停留太久的。」她望向窗外,淺淺地,有愁有笑的搖起了頭。
「爸爸突如其來地過世,家道也隨之中落。媽媽毫無選擇的,只能一肩扛起照顧責任。像一個男人,一個勇士那樣勇敢。」琉璃工藝家施 秀菊談起了30年前的波折起伏,卻是奠定她日後琉璃藝術成就的初始。
她的成就,與媽媽的勇敢有很大的關聯。
「媽媽決定像一個男人那樣從事工程承包業務,自此走進男人的世界。像男人那樣思考與應酬周旋。她的行事作風,比起男人毫不遜色!在30年前民風保守的台灣社會裡, 一個女人,尤其是原住民女人成為了一個承包商?怎能不令人側目呢?」不要小看原住民女人,真的剽悍起來,也是敢像男人那樣往命運裡衝。沒有幾年,媽媽也就這樣逐漸積累了名聲,讓工程承包生意做得有聲有色。
「說起媽媽,那些男人都佩服得不得了,連工人都敬重三分。不要說工資準時發放,因為身為女性,有著男人沒有的柔軟。天熱送冷飲,天冷送熱食的,都讓媽媽有一批死忠工人緊緊跟隨。」說起媽媽,施 秀菊眼神裡有著一種幽遠與不捨。
「我知道媽媽為什麼會變成那樣精明幹練。她不這樣不行!那時候的命運,她只剩下【堅強】這一條唯一的路可以走。」
台灣男人要能在短時間快速積累資本,工程承包商是其中選擇之一。只是不同的,台灣男人在工程裡賺了錢,若不沾惹女人、賭或酒,不然就是置產。施秀菊的媽媽的選擇卻不一樣,她選擇回到了故鄉部落,有計畫的將部落老人為了酗酒需要而變賣的老琉璃珠一件一件地買回家收藏。「我媽媽跟那些人說,既然要賣掉,就賣給我吧。至少我是排灣族,這些老琉璃都還在同族人的手上。」自此以後,族人要喝酒沒錢,就帶上琉璃找施媽媽換錢,排灣族一款又一款的各式琉璃,新件,老料,大小配飾琉璃開始出現在家中。
「不要看這些花花綠綠的琉璃,卻是我們排灣族的寶。沒有這些琉璃,不但提不了親,在族人眼中就是一文不名。」雖然30年前,原住民地位不如今日,但是媽媽的遠見其實源自於一位部落女人細膩而長遠的思維。
「我們不能幫助族人不喝酒,但是可以幫助族人把傳家寶留下來,至少有一天,他們還能有機會買回去。」為了留住族人手中的珍寶,自此,媽媽越發奮力的攢錢,琉璃珠也就越買越多,直到那一天一通電話,讓這燦爛輝煌的願望就這樣嘎然而止。
說起那一天,施 秀菊幾度無法言語。因為那是一通醫院的通知電話,施媽媽的健康診斷結果讓媽媽撐起的天,就這樣風雲變色的走進了永夜。
「這已經確定是癌症,治療的唯一方法就是照鈷六十。」在醫院中,醫師面無表情地告知施秀菊她母親的病況。兩人當場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三十多年前的台灣,只要人得到了這種病,幾乎就等同宣告破產。施 秀菊為了救媽媽,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幾年下來媽媽攢的錢不消多久就悉數用盡。為了繼續照鈷六十,接下來就只能開始變賣媽媽為族人積累的琉璃珠,從一顆一顆開始,到一串一串,一件一件,從新件到老件地的賣到了最後。
在那一天,所有的琉璃珠終於只剩下了最後一串手環。
帶走手環的那一天,哥哥哭聲徹底打醒了施 秀菊。
「這是最後一串琉璃手環了,要留給我的女兒當嫁妝呀。」哥哥淚流滿面地希望阻止妹妹,然而兄妹兩人也只得淚眼婆娑,相對無語。說是為了女兒,其實還是為了留住媽媽的心願。
施秀菊怎會不知哥哥的心意呢?看著哥哥,她終究還是流著淚鐵著心,賣掉這最後一串琉璃手環,給母親照了最後一次的鈷六十。
隨著這一次的鈷六十,施 秀菊一家人命運隨著父親身故之後,再次走向了彼此道別路口。
山林窗景由午後轉成了輝煌轉成了夕日輝煌。清風徐徐將月光灑落在桌前琉璃,像心事那樣晶瑩剔透。
她在我眼前低下了頭將眼光撇向了肩膀,笑著抹去眼裡淚光。
「媽媽想要留住族人的琉璃珠的心願,不但就這樣隨著病流向了各處,也沒能留住她。
她終於帶著繽紛燦爛的琉璃心願飛向了天空,飛進了彩虹橋。」想起三十年前,她笑意裡的淚眶依然疼著。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實在沒有辦法因為媽媽離去而悲傷太久,她不但要繼承媽媽的勇敢與堅強,最重要的,是後面的人生要怎麼繼續走下去?沒有了天,失去了地,家道又彷彿像註定般地那樣準備啟程回到過去的貧窮。
舉目望去的明天又該如何是好?
偏偏在這個舉足無措的時候,一個男人的身影走進了生命中。
深愛著她的男人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勇敢地向她求婚了。在她有如一無所有那樣地頓失依靠之際,他不顧家庭長者與雙親反對,以諾言與承擔像勇士那樣成為了她的天地,一生伴侶,與心靈摯友。
並在日後生活中,日日夜夜的以陪伴來實踐他對她的諾言。就在小倆口家中的小客廳,他與她一起編織著她的琉璃夢。
那段輝煌不朽的愛情
媽媽走了以後,心靈上的傷就在一天一天的時光裡痊癒,人生中的天空終於再次出現了燦爛與光輝。因為愛讓施 秀菊心靈真正療傷止疼的,是一份來自生命中真誠的心靈擁抱。
「那個時候覺得對媽媽有愧疚,所以,開始投入琉璃珠創作,只是千頭萬緒也不知道怎麼開始。他下班後每天在家陪我,不管我想去哪,或者嘗試創作,他總是笑眯眯地陪我。」
收入不是很高的兩人,總是在施 秀菊結束一天小學教書工作回到家後,兩人就在家中小小的客廳裡,一顆一顆地從琉璃珠創作的時光中相互陪伴,未曾感到厭倦。
「每天 8-9 個小時,都很專注在琉璃珠創作上,他也只是靜靜地陪著我。有時候做出不錯成品,他還比我高興。做壞了,他也會安慰我。」
說起那段生命中相互陪伴的往事,她笑了起來。燦燦爛爛地就像一位情竇初開的排灣族女孩。一段感情真要歷經得起歲月時光淬煉,是需要在生活中一分一秒地付出青春專注在一個人身上,透過眼神無離,陪伴無悔的身心一致,去證明對對方的愛。
「他說,妳的夢,就是我的夢。我不需要有夢想,我們有妳的夢想,就夠了。」她說起深愛她的老公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依然感到身心震撼。
「怎麼可以有人可以愛一個人愛的那樣深?我怎麼會這麼幸福?」她微笑而泛淚地握著她的手說道。
「他就是這樣緊緊握著我的手,你知道嗎?就這樣緊緊握著,看著我這樣地說。我知道那一刻起,他是真的願意讓我沒有後顧之憂地繼續從事琉璃創作。」
深情一旦入心透骨,也就是這樣平凡安靜,卻是如此地擲地有聲。
「從那時候起,我更認真的透過創作學習琉璃藝術,雖然白天還有教書的工作,儘管不算是全然身心投入創作。只要他在身邊,我就感到幸福與安慰。一直到那一天,他出門去買東西…..」
那一天,她心愛的男人在家突然跟她說要出門買東西,結果,一去不回。施 秀菊接到警局電話才駭然驚恐地急急出門趕到現場,結果看到的是深愛的男人就那樣身體無傷的躺在路邊,永永遠遠地離開了她。
一場意外,奪走了她心愛的男人。那個下午,施 秀菊的人生又回到了熟悉的道別路口。
「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傷,卻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我知道,他寧願死,也不願跟我說再見。他是我的男人,我的依靠。我懂他的心!他寧願死,也不要開口說再見。」
「可是….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對不對?怎麼可以這樣,說走就走?」她哽咽著問我,而我卻只能沈默的望著她。
不知不覺地窗外遠方,襯著滿天夕日光輝讓山林留住身影,成為清晰可辨的眼前山形。山其實都在的,不會因為白天夕日就抹去了雄偉與莊嚴。無論白天黑夜,山依然驕傲昂然地讓人仰望。
面前的她,臉孔有著被命運之神以無情與苦難,毫不留情的留下了悲喜。即便使人斷腸,她柔軟又脆弱地望著我自問自答,眼眸深處閃爍出一抹堅強光芒的答案。
「我不能倒下去,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必須要堅強,扛起這一切,還有我自己!」施 秀菊告訴我,當年她如何撐住自己,就像媽媽當年一樣。
只是,她終於知道當年媽媽那錐心刺骨的痛,那份到死都沒有說出來的堅強背影下的..痛。
人間轉身琉璃夢
事情過去了,還是要回到客廳。一切景物如常,熟悉氣味還在。但卻行單隻影,施 秀菊再無語也無處可躲可問了。
淚流再多,除了對自己說以外,怎樣都是已經沒有辦法說出口。
「後來我想通了,我不能再有理由躲在安全的背影後。我必須要走出來,全心全意地完成我的琉璃夢。不但是為我自己,也為了他和我的媽媽。」
施 秀菊下定決心,立刻辭去受保障的終生教職。手頭不寬裕的她,以有限資金用最廉價的甘蔗板蓋了一間小木屋,以夏天忍受燠熱,冬天忍耐寒冬的毅力,人生從此轉彎走進山林的琉璃世界。
都說山中無歲月,更何況是日日夜夜專注創作的時光。施 秀菊終於慢慢地透過琉璃中重新回到了排灣族的靈魂深處。作品一件比一件耀眼燦爛,色彩一次比一次華麗。題材也開始由飾品、頭飾、全件、這樣由小而大的增加創作幅度,幾乎都要奪人眼目那樣的輝煌。
「看著作品,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多麽想要將賣掉的琉璃珠,一件一件地為媽媽找回來。」
看著窗外的她自顧自地說繼續說道:「有些事情,之所以會忘不掉,只是因為不甘心,不願意放過自己。」走到這樣遠,人生方能一悟,原來都是自己不願意放手。
就在施 秀菊在琉璃創作藝術上愈發精進,自己也開始在藝壇上展露頭角之際,老天爺卻無情地再次吹起一陣風,狠狠地把她壓了下去。
「那一天颱風後,我回到甘蔗板小木屋工作室,發現連滿目瘡痍都沒有?整棟木屋與琉璃就好像被連根拔起般的,被風刮得乾乾淨淨。」傷心欲絕的施 秀菊看著藍藍的天空,想起這一切來路,身為基督徒的她,對著信仰中的耶穌生氣了。
「祢帶走媽媽,帶走了我的男人,現在還帶走了我的工作室還有作品。祢到底要我怎樣?祢到底要什麼?告訴我,祢要什麼?」
憤怒的她在蒼鬱山林的藍天下,振臂吶喊。除了山風徐徐的蟲鳴鳥叫外,沒有任何聲音。
剩下的,就只有她自己的聲音。
「你知道原住民女人的血液裡有勇士的魂魄。碰到了,也只能往前衝。」她說。
這一次,施 秀菊蓋起了真正木屋,兩層樓。她哪裡都不去,就在甘蔗板小木屋原地起建。
只是,剛蓋好沒有多久,老天爺無情地再次帶來了更具威力的颱風。
驚人的【賽洛瑪】颱風一次就將堅固的兩樓木屋,給刮個徹底支離破碎留下滿目瘡痍。
第二天來到現場的施 秀菊看到慘況,心情平靜沒有任何憤怒與埋怨,她也只是安安靜靜地收拾現場,選擇接受命運而不是抱怨。
「我管不了天,管不了風。我能管的就是我的雙手。風可以吹垮房子,吹不垮我的決心。」
「一座山,貸款不了新台幣五萬元。可是我有手,我能為自己蓋一座未來。」於是她靠雙手,再次地原地重建木屋。
只不過這一次,她蓋起了三層樓。
「人可以接受失去外在的東西,但是,不能失去的是內在價值。放棄,絕對是最壞的選擇。無論如何人都不能選擇放棄。」她回首來路,深深刻刻地告訴我。
山林夕後有些清涼,我與她初識的第一天,就這樣與她一起重新回到過往的歲月。而我也終於知道,原來,她所散發的雍容與靜謐,是經歷了何等的生命起伏,才能擁有的一種對人生無惑的氣度。
而舉目所見的七彩琉璃,原來都是一種想念媽媽與愛人的顏色。在她親手重建的木屋裡。
讓我見識了如此不凡卻悲愴的壯麗,是如何一點一滴透徹出生命的光輝。
部落琉璃彩虹橋
如今眼前的施 秀菊已經不是那個需要天,需要地,需要安全避風港的泛泛之輩。她的眼界不但隨著名聲放眼國際,更像當年她的母親一般,在已經能夠頂天立地的盛年之際,華麗轉身,將眼光與關心延伸進入了部落。並自此,成為了部落的天與地。
「妳知道,原住民的女人對部落很重要的。只有女人才能讓部落裡的煙囪冒煙。」同樣身為女人的她了解女人持家苦處。因此,她將就業機會帶入部落,同時讓部落的同族女性能夠習得一技之長,能夠穩定地隨著工作收入,維持家庭裡基本的水電開銷。
漸漸的,部落族人的女性隨著學習琉璃藝術創作,讓排灣族的琉璃珠工藝,更加的豐富與精彩,也漸漸影響年輕人回鄉意願,跟著她學習琉璃。
也因為施 秀菊憑一己之力作為,與藝壇影響力所及,觸動了台灣企業公益組織認同,就在2014年獲得企業贊助,撥款新台幣七仟萬元,全力支持施 秀菊為屏東山地門的排灣族部落的一座斷橋處,原地重新設計修建一道琉璃彩虹橋,將在2015年秋天正式啟用。
說起這道橋,施秀菊露出平靜謙遜的神色。幾乎從眼光裡看不到任何一絲光彩。
「這是應該的,幫助部落走出世界,讓世界能夠走進部落,是每個排灣族人的責任。我只是盡力協助部落,希望部落能夠一天比一天的更接近幸福。」
她揚起的手勢,是如此鏗鏘有力。手指上卻有一只戒指。
「我一直都戴著它,這是我的男人給我戴上的。從第一天戴上到現在,我沒有拔下來過。一天都沒有。」她看著我的眼光停留在戒指上,直接著回答我。
「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受到他一直都在身邊,沒有離開,一直陪著我到老。」
她的真情讓我動容,也只能點頭示意。
只是,時間真的晚了,必須要起身告別離開。臨去前,我很好奇她如何看待目前的琉璃成就與自己的生命歷程。
「其實,我只很單純的想著,我應該沒有讓媽媽失望吧。這些琉璃珠,比我們當初擁有的還要多,還要更多。」她張著眼睛深邃地望著我。
「而且,我還蓋了一座彩虹橋,琉璃彩虹橋。」她的話迴盪在屋裡,遠方音響飄送著清清悠悠的排灣族情歌。
「唱一首歌,好嗎?就讓今天結束在歌裡?」
她看著我,點點了頭。唱起了排灣族古調:(這是母親與長者的交代,對我有愛的人啊,你要珍惜我,我才能一直陪你走下去。你要愛我的不是只有一天,不是僅僅一年。而是生生世世永永遠遠,永遠的愛我,母親與長者才會讓你把我帶走。)
歌聲結束了,她愣愣看著我說:「這是我第一次對陌生人說我這一生的故事,請原諒我的失禮,我想問你,我可以哭嗎?」
「..我真的很想他….」她軟弱而怯生生地問著我,哽咽而幾乎是抽泣著。
我在滿屋夕日的光輝裡凝望著她,眼眶泛淚著點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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