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15.2013

攝影與圖說


「一張照片僅是一塊碎片,隨著時間的推移,其繫泊繩逐漸鬆脫。它漂進一種柔和的抽象的過去性,開放給任何一種解讀。一張照片還可以被當作一句引語,使得一本攝影集變得像一本語錄書。以書本的形式收錄照片的一種越來越普遍的做法,是乾脆給照片配上引語。」──蘇珊‧桑塔格〈憂傷的物件〉

曾有人這樣質疑:「文字大過照片的話,那就是背景而不是照片了。」他指的正是所謂的圖說,也就是出現在攝影作品旁的解說或者創作理念。這一直是攝影鑑賞圈子裡頭頗富爭議性色彩的論題,也就是一張足夠好的照片並不需要多餘的文字去解釋,照片本身就能夠擔當起詮釋自我的角色,而「圖說」與文字在這個時候就成為了作品(訊息)傳遞到觀者(閱聽眾)之間的干擾。

在觀賞一張照片時,我們首先要注意到這張照片作為過去世界的殘片,是被人為製造出來的用於對現實世界留下紀錄的工具。William H. Fox Talbot認為攝影擅於記錄「時間的創傷」,他指的是被拍攝事物們風化的痕跡。尤其是在將一張當前的照片與早先的照片作比較時表現的更加明顯,尤其是人們肉體的風化。攝影成為倏忽即逝的生命的一系列足跡,擷取了世界裡無數道光影裡頭的一面殘影,暗示了人們曾經無可辯駁的站在那裡過。攝影將被拍攝的世界封存在某一個時刻,但在這一瞬間之後就被解散、改變、繼續。這些再再暗示了攝影所表現事物的必死性。

攝影與(人與事物的)死亡的這種詭譎又曖昧的關係,總在無形中糾纏著人們是如何看待這些照片。所有只能透過照片證明存有的都意謂著死亡,過去的影像無可避免的使人感傷。這種因照片而產生的懷舊感與傷情使過去變成某種需要被溫柔看待的物件,人們通過凝視過去時所產生的籠統的印象擾亂了過去與真實的分野,取消了歷史的判斷。

在這種情況下,照片本身作為一塊碎片,他在過去與真實之間的地位,便視乎其所在的位置而決定。一張照片失去了自己本身客觀存在的條件,而成為一張漂泊於無數世界殘像中的一個隨機的片段,它的意義需要透過被觀看而建立。被觀看的「過去的殘片」與觀看照片的人共同構成一個意義的現場,而這張影像被不同的人看,在不同的場合看都分別形成不同的世界──或者說,每一位觀者透過照片所看見的被模仿的視界的樣子。

因此,照片的意義從來就不能被固定下來。對照片來說,與詞語一樣,意義即是使用。

反對透過圖說去解釋照片的攝影師,假設他們的作品可以傳達某種穩定的意義,這種照片被認為揭示了某種真相,將世界的某種真實封存下來,它的意義是完整的。然而,桑塔格認為:「這種意義是注定要流失的,部分原因是照片永遠是某種環境的一個物件;也就是說,不管該環境如何形成對該照片的臨時性使用,該環境都將不可避免地被另一些環境所取代,而這另一些環境將導致原先那些使用的弱化和逐漸變得不再相干。」

桑塔格認為,攝影的本質裡就暗含這樣的過程:原有的使用(意義)被後來的使用修改,最終被後來的使用所取代。

但有些攝影師們試圖彌補這種照片本身意義的不穩定性,他們希望文字可以挽救照片。他們對照片所建構的影像世界對真實無可避免的美化感到焦慮,認為這些被生產的影像透過技術上巧妙,時髦的處理方式,將難以解釋的真實轉化成簡約,易於解讀的視覺享受。

他們認為照片底下有正確的文字說明可以「把照片從時髦的摧殘中挽救出來,並賦予它一種革命性的實用價值」。

然而,比一張照片是如何被新的環境所使用的更具決定性的,正是一張照片最初的意義在原本攝影師的意圖掌控下,如何被其他環境所提供的說明文字所顛覆。因為照片本身實際上永遠是啞默的,法國電影導演Gorin指出:「它透過寫於照片下的文字的口說話。」而事實上,文字講的話比照片本身更大聲。人們無可阻擋的被文字所引導,說明文字凌駕於我們所觀看的證據。

但是任何說明文字也都無法永久地限制或確保一張照片的意義。

桑塔格在〈視域的英雄主義〉一文中說明:「攝影師對一張照片的要求,正是讓它做任何照片也做不到的事情──講話。說明文字是那缺失的聲音,被期待講真話。但哪怕是完全正確的說明文字,也只是對它所依附的照片的一種解釋,且必然是有限的解釋。說明文字的手套是如此輕滑地套上脫下。它不能防止一張照片意圖要支持的任何理據或道德訴求被每一張照片所承載的眾多意義所損害,也不能防止這些理據和訴求被所有照片拍攝(蒐集)活動都隱含的那種渴望佔有的心態所削弱和被所有照片都不可避免地想與被拍攝對象建立美學關係的要求所破壞。」

最終,一張照片無論是否具備任何文字的圖說,即使是攝影師竭力試圖掌控其原本所欲展現的意圖和恰如其分的說明文字,照片最終的呈現的總是對美的發現。

這種攝影美學化的傾向,開啟了人們一個新的視域,傳遞現實的媒介最後卻把現實給消解。攝影照片本身意義的不穩定性,反而使其通通不加區別的成為一件件雷同的展覽品。需不需要為照片附註圖說的爭論在此顯得枝微末節,因為不管觀者是否是透過圖說去闡釋一張照片,也永遠與理解維持一種非常狹窄的關係。

「照片是關於祕密的秘密,」攝影師Diane Arbus曾說:「它講得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透過照片觀看提供了理解的錯覺,但實際上拍照是與世界建立一種佔有的關係,而這是一種儘管可以培養美學意識但也增加冷漠的情感的關係。

攝影被認為是在向人解釋。但事實上照片不解釋,而僅是表示知道。

照片因此永遠是透明且神祕的,而圖說僅只是附屬,一個試圖穩定照片意義的一次有限的嘗試。

 

 

不可轉載
墨比陳
FLiPER MAG 專欄作者 基礎技術性的攝影是非常容易的,幾乎已經普及普見於台灣。但關於攝影的教育、攝影的欣賞以至於針對攝影的論述、攝影的書寫卻是台灣非常缺乏的一塊領域。相對於古典的藝術品、畫展或當代的公共藝術、多媒體藝術,關於攝影藝術作品與新聞紀實的攝影作品的展覽卻乏人問津,或者令觀者卻步。我想要呈現並進行書寫的便是關於攝影的邏輯以及影像與文字兩者之間敘事的思辨。攝影,作為人使用特定的工具進行對世界刻意的觀察。文字在這裡的出現,是在影像自身已經意義充備的前提下,對其的補充陳述。
FLiPER MAG 專欄作者 基礎技術性的攝影是非常容易的,幾乎已經普及普見於台灣。但關於攝影的教育、攝影的欣賞以至於針對攝影的論述、攝影的書寫卻是台灣非常缺乏的一塊領域。相對於古典的藝術品、畫展或當代的公共藝術、多媒體藝術,關於攝影藝術作品與新聞紀實的攝影作品的展覽卻乏人問津,或者令觀者卻步。我想要呈現並進行書寫的便是關於攝影的邏輯以及影像與文字兩者之間敘事的思辨。攝影,作為人使用特定的工具進行對世界刻意的觀察。文字在這裡的出現,是在影像自身已經意義充備的前提下,對其的補充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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