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中國家歌劇院年底重量級節目，2025 NTT 遇見巨人系列 ──《柏林製造》，以一段被戰火吞噬的音樂演出為核心，重構一樁跨越七十年的未竟之事。
故事從二戰末期的柏林展開：在連番空襲下，柏林愛樂原計劃以華格納《諸神黃昏》選曲〈齊格飛送葬曲〉向這座燃燒中的城市奏出最後的聲音。為躲避轟炸，樂團被迫分散在七座碉堡，同步排練、同時直播演出，卻因技術限制而功敗垂成。這場未能實現的「碉堡音樂會」成了指揮台下無人知曉的幽靈。
2016年，當年的舞監弗里德里希．莫爾偶然看見比利時紀錄劇場柏林（BERLIN）的作品，沉沉壓在心底的遺願被再次點燃。他隨著劇團踏上訪談與田調之路，原本單純的追憶逐漸裂開更深的歷史縫隙。
納粹掌權後，柏林愛樂被納入宣傳部，猶太作曲家遭禁、猶太樂手被迫解雇。莫爾回想當年六位猶太團員被逐出樂團時，全團噤聲，一名離去的團員對他說：「我會記住朋友們的沉默，而不是敵人的言語。」這句話成了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傷痕，也成為《柏林製造》追索真相、直面勇氣的核心。
當故事被拆開給觀眾看：《柏林製造》的敘事陷阱與共犯機制
我們常說，走進劇場是去看「真相如何被說成故事」，而比利時紀錄劇場柏林(BERLIN)團隊 的《柏林製造》可把這句話玩到極致了。觀眾一邊被敘事的線索牽著鼻子走，同時又看見那根線自如收放。它像魔術師邊變邊拆自己的機關，讓人著迷。這種把創作過程攤在台前的舉動，在後真相時代格外動人，一方面是誠實的告解，另一方面是高段的幻術。它讓我們不得不面對兩件事——故事本身，以及我們對故事本身的渴望。也因此，觀眾不再只是「看客」，更像被邀上桌的同夥，意識到自己也參與了敘事的封裝。
作品的開端是一位名叫莫爾的長者。他自述二戰末期在柏林愛樂任舞台監督，心裡一直掛著一個願望：把當年無法完成的「碉堡音樂會」補演回來。想像一下，樂手分散各地，同步演奏，由廣播把樂聲送進一座燃燒的城市，浪漫得近乎殘酷。那是給藝術的輓歌，也是對存活致上的歉意。藝術在極權陰影下掙扎，個體則在歷史夾縫裡一邊自保，一邊自責。這個願望像盞微燈，照出人心的裂隙與時代的灰煙。
當歷史的漏洞開始滲水：無人機、多螢幕與樂團的混種舞台語法
隨著調查展開，縫裡的風越吹越猛，細節兜不攏，史料又抵觸，甚至那封「遺書」竟被揭穿是遠古文本的拼貼。當敘事的地基開始鬆動，創作者面對的就不只是錯誤，而是一場倫理地震。要不要戳破？戳了，整個夢會坍塌；不戳，又成了共犯。於是劇組與當事人被綁在同一條船上，大家知道船身滲水，仍選擇貼上膠帶繼續航行，在燈光裡自我安慰：至少我們還在動啊。船艙裡的每一次補漏，其實都在延長一段不願醒來的臨界時刻，觀眾彷彿聽見那道吱呀聲⋯⋯。
形式上，《柏林製造》更像一場現場播出的「劇場電影」。無人機鏡頭帶觀眾俯瞰柏林，下一秒「卡」的一聲，拍攝團隊闖入畫面，直接揭牌，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隨後多螢幕分割、訪談與會議穿插，法國號現場吹奏與近距離的物件展示。影像負責鋪陳與剪接，舞台則在關鍵時刻短促出現，像一隻手，把觀眾從銀幕裡拉回當下。最後，導演推著老式幻燈機，一張張拉出名單，讓字卡取代影像，大方把戲法秀給你看，過程中卻又悄悄變出第二層魔法。光束穿過塵埃，時間的顆粒像雪落在黑盒子裡。
真實被分成數道光，打破角色與觀眾間的虛擬界線
這種結構的魅力在於，它不只是「打破第四面牆」，而是讓牆變成半透明。觀眾知情投入，在每一次轉場與剪接裡嗅到人為的氣味。當螢幕傳來不同角度的演奏與廣播聲響，當「真實的莫爾」與「扮演莫爾的演員」在畫面裡互為鏡像，我們的感官被分裂成數道光線，最後在腦中聚焦成一個新的真實。劇場與影像並非彼此抵銷，而是相互增益，像兩面鏡子對射出更深的光。這種「看見自己被說服」的時刻，會在心裡留下回音，提醒下次別太快點頭。
作品毫不閃避歷史的黑洞。納粹掌權後，柏林愛樂被納入宣傳體系，猶太樂手遭逐出，多數人選擇沉默。這樣的沉默一點都不抽象，它早就長成一根刺，硬埋在記憶裡。莫爾的「補演」，其實是在補那根刺留下的洞，欠下的債唯有事後能償還，但歷史很少補考。
也因此，《柏林製造》的鋒利不在揭穿，而在於讓「妥協的鏈條」現形。當年的莫爾為了生存閉嘴，今日的藝術家為了完成承諾而維持敘事。兩者雖不同，卻都在時間軸上連成一線，提醒觀眾，有時我們看似守住理想，實際上只是倚著想像的秩序。一旦這套秩序仰賴謊言支撐，錯不僅在他人，選擇也落在我們身上。換句話說，我們維護的往往不是事實，而是某種關於世界該怎麼長成的妄念。
BERLIN 擅長整合多樣形式，譜出一部「可以被看見」的分工協奏曲
BERLIN 成立於 2003 年，由藝術總監 Yves Degryse 與夥伴共同創立，長年徘徊於紀錄片與劇場。代表性的兩條軸線是以城市為靈感的「全新世」系列與聚焦當代處境的「恐怖真空」系列，《柏林製造》正是前者的收官之作。這次創作揉合影像採訪、舞台與燈光設計、原創音樂與現場混音，由法國號手與表演者在關鍵節點拉出現場張力。多種專業的交織，讓整場演出像一部「可以被看見」的分工協奏曲。這種以問題決定形式的語法，是 BERLIN 的標誌，形式並非包裝，更像思考的方式。觀眾能從手法看進題目，理解技術不是炫耀，而是在回應困惑。
若從技術看，《柏林製造》是一場極精密的拼貼。聲響設計縫合實況與回放，影像結構讓時間並置，舞台語彙在幾個瞬間伸手碰觸觀眾。若從倫理看，它更像一場公開的自我審判。創作者沒有給出答案，只讓矛盾持續發聲。你會為莫爾動容，也會為劇團不安；會因技術熱血，也因漏洞起疑。這些拉扯的力道，正是作品的價值所在。更重要的是，這份價值會在日常裡繼續發酵，變成下一次面對故事時的警覺與耐心。
一面可攜的鏡子：《柏林製造》留給觀眾的兩個問題
我特別喜歡最後那一記「反身的揭露」。當名單揭示扮演與被扮演的關係時，先前那些真摯的掙扎忽然轉成戲中戲。這不是嘲諷，而是一種提醒。紀錄從不是單純的採集，它永遠伴隨取捨；虛構不等於造假，它是整理現實的方式。當兩者交會，藝術就能把事實與感受編織成更完整的結構，讓難以承受的歷史被理解、被傳遞，也被溫柔地修補。鏡頭與舞台來回折返的幾秒，就像有人把心上結痂掀起，又小心覆回。
走出劇場時，也許我們該帶走兩個問題。第一，我們相信的每一個「版本」，裡面有多少是他人的說法，又有多少是自己的需要？第二，當現實再次逼你在誠實與生存之間選邊站，你會怎麼做？《柏林製造》只留下一面可攜的鏡子。你在舞台上看見的每一層反射，最後都會指回自己。這份指向，就是當代紀錄劇場最動人的力量。或許下次走進黑盒子，我們會把懷疑留在身邊，讓它像低音，穩穩托住整場呼吸。
2025 NTT 遇見巨人 — 比利時紀錄劇場 柏林《柏林製造》
主辦單位：臺中國家歌劇院
地址：臺中市西屯區惠來路二段101號
演出時間：2025/12/12(五) – 2025/12/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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