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到我還沒有能力自己走路去學校的那個年紀。在幼稚園裡面,我大概是中班,她是幼幼班,幼幼班是一個只要年紀比小班還要在小的年紀,就通通丟到那個班裡面的一個各種小鬼集合體。但雖然有分班,基本上上課還是混在一起的,分班大概只是一個當老師需要帶隊把小鬼集合起來成一路縱隊移動時,比較方便的一種作法。
我大概已經忘了她長甚麼樣;而我不記得她是否記得我的模樣。
那是一間國小附設的幼稚園,小學叫做北埔國小,幼稚園大概就叫做北埔幼稚園。
我們很好,但那是很秘密的事情。
大孩子不會想要跟小孩子湊在一塊,因為那樣很不酷,何況還是跟一個女孩子。上課的內容我多半不記得,但我們不會坐在同一桌,我甚至沒有跟她待在同一個班學習的記憶,她像是一個只存在在遊戲室的玩伴,但我很確定她存在。通常幼稚園比較早下課,下課後我要等當時在小學就讀的哥下課,再一起走路回家。在哥下課之前我們會待在遊戲室,玩塑膠球或是積木之類的玩意兒。
那天中午我們一群小鬼在課室吃飯,主餐是香腸;甜點是綠豆湯。
那天不知道怎麼了,吃飯吃到一半我勃起了,年紀還小的我根本不曉得那代表甚麼,只知道這是一件不能讓女孩子看到的事情。
但我同桌的同學們大概感覺出甚麼異狀,中間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最後我們一群人三五個臭男生,把頭探在桌子底下,看著我勃起的雞雞,一邊看一邊笑,笑得很厲害,完全停不下來。
大概一群臭男生低著頭看桌底、不時抬起頭來用腹肌痛的等級狂笑,那樣的畫面實在太詭異了,老師終於走過來查看怎麼回事。
電光石火之中我收起了我的雞雞,桌底下甚麼也沒有,然後我們繼續吃飯。老師帶著一頭問號離開。
同一天下午,我和她躲開了康樂活動之類的課程藏身在遊戲室。我們不吵,很靜,偶爾會聊天但通常不太說話,我們也不喜歡會發出噪音的樂器類玩具,只是沉默的堆積木,把玩球,很靜。
這種狀況對我們兩人來說其實見怪不怪,大概老師們跟幾個女同學都知道我們的狀況,因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然我也想不出來為什麼我們可以老是翹課躲在僅僅距離教室一面牆的地方。
然後幾個男孩子進來,我們不以為意,也一起玩,秀一下家裡的玩具之類的。
大概是對於性的好奇:我們都很好奇。
幾個男生推我壓在她身上,我不覺得討厭,她也不覺得害怕,在我不知道是否美化了的記憶中,我甚至記得我問她可以嗎而她點頭。
我用沒有勃起的下體在其他同學的推擠中壓在她身上擺動了幾下,而她疑惑而沉默地看著我。
對幾個七、八歲不到的小孩而言,這件事大概一點樂趣都沒有,太無聊了。
於是我們似乎懵懂的了解了性原來是一件這麼無聊的事情,結束了這場鬧劇。
男同學們回到課室,我們繼續待在那兒,沉默著聊著玩著,然後我們睡著。
在那個我下課了而哥還沒下課的空檔,我起床。
那天下午的天氣很涼爽,陰陰的有點濕氣,很好睡。我走出遊戲室到課室,老師在整理小鬼離開之後的雜亂教室,問我是不是睡飽了,我大概說是,還和老師聊了幾句。接著回去看她,她已經醒了,坐在那兒,軟軟的身上是米白色棉質童裝的模樣,她沒有那種沖天炮頭或是辮子之類的愚蠢孩童髮型,就一柔軟的清湯掛麵頭,短短的頭髮和大眼睛,沒有嬰兒肥。
我爬過去向她問要不要親親,她說好,我們就親親了,那天我們的嘴唇很軟,親嘴後的感覺溼答答的,有點牛奶似的味道,和甜的口水。我們抱在一塊,當時的我喜歡那樣的感覺,但就是喜歡,不是戀愛了、也不是幸福,只是和她抱在一塊的感覺很喜歡。
然後哥下課,來接我,我和她說再見;她和我說再見。走出遊戲室穿過課堂,向老師告別後回家。
自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她的記憶了。
即使我念了幼稚園直升的小學,而她我想應該也是,我也沒有再見到她的記憶。或許對小學生來說學長學妹這樣的概念是不存在的。
大概人幼年時期經歷的事情,就會以沒辦法控制的強度狠狠烙印在一個人心中。或許是因為那是人最早的記憶,除了它之外也沒別的值得記得的事情,因此就記著,無聊時就回想,然後又不想他,無聊時又從記憶庫裡面翻出來回想,變成一種記憶的練習。
經過十年二十年,那些不足掛齒的吉光片羽就這樣從表層記憶成為長期記憶,滴水穿石似的滲入一個人的核心成為他成長的養分和本質。Oscar 在幼年時期撞見的攻擊案,在他心中留下了強烈的恐懼,那是他害怕的根源,害怕或許不是攻擊本身,而是自我認同對於這個世界的強烈恐懼。
Oscar 在攻擊案後向父親詢問原因,卻得到了一個沒有解答的解答,最終 Oscar 並沒有去挑戰這個答案,而是剪去了頭髮。電影中藉由木工與攀爬這樣男性運動的形式,象徵了 Oscar 拋棄了那個反手看指甲的纖柔自我,轉向順性別特徵的擁抱。
片中許許多多的象徵,皆以一種若有似無、隔靴搔癢似的力道表現,在 90 分鐘片長之中,人物塑造略嫌平板、類型化、甚至缺乏邏輯性:比如獨自帶大孩子、甚至會陪小孩念床邊故事、在森林打鬧、造樹屋的 Peter,這些行為簡直是理想優秀老爸的樣板模樣,卻轉折成為一個中年失意的 Loser Dad,並且帶有強烈的恐同傾向;帶著少女曖昧情愫與 Oscar 索吻的 Gemma 卻又在幾天後向 Oscar 詢問他與 Wilder 之間的同志情事;Oscar 之於化妝這件事本身的女性特質與隱藏屬性;以及 Oscar 母 Brin 作為家庭叛逃者的堅毅女性形象。
但這樣輕柔的力度,讓我對於愛人怪物這部片有著非常私人的喜愛。
或許在我的心目中,人就是這樣帶著無法用邏輯理解的缺陷:有著中心思想卻有時常背離而馳。過度深化的角色或許更能深入人心,但我卻無法忽視人始終是帶著多面向的矛盾而生存著。
彷彿魂斷威尼斯中俊美少年的 Wilder,帶著迷幻與勾人的笑容和體魄,他吸毒、狂歡、撩人,卻對於自己未來的行程說了謊,宣示了如此美好無瑕的存在,也有著俗氣的家庭煩惱,而俊俏、八面玲瓏的少年,其實也只是一名沒有獨自行為能力的青少年。
青澀的 Gemma 在台階上與 Oscar 輕輕一吻,卻慌張尷尬地結束的一切,其後再也沒看他向 Oscar 表露愛慕,甚至對 Oscar 扮演著閨密姊妹的角色。身為戲劇表演者的她,在攝影時的肢體展現出來的絕非落落大方的專業模特,她對自我的認知尚欠自信,但卻拒絕了 Oscar 的 PhotoShop,或許代表她對自我外貌的誠懇接納。Gamma 可愛在於她對於自我尚欠充足的認識,卻有著「我即是我」的無畏價值觀。
易怒的Peter在字裡行間無不透露出他的恐同情節,但是 Peter 卻未對幼年纖弱氣質的 Oscar 表現不悅或矯正的心態。成年後的 Oscar 因為幼年父母離異的陰影,在片中避過兩家聚餐的時光;在發現自己的軟弱之前對母親抑是態度冷淡,這樣青年叛逆的行為也未曾招致父親的打罵,反而是在離婚過程中對妻子口出惡言與嘲諷的 Peter,盡力扮演好維繫兩家情感的角色。
是,Peter 是一個發狂的男人,但他也是一個孤獨的男人:不被孩子看好;卻仍然希望能幫助兒子、照顧他、鼓勵他、滿足他的需求。丟失了妻子卻忍下心中的孤寂善待離異的妻子與她的新丈夫與孩子。並且完好如初的留著所有妻子的遺留物,包括離異當時一怒之下裝箱丟棄的「Brin’s shit」。
Peter 嘴上不說,卻可能是片中表現的最敏感纖細的弱者。
peter 的恐同,對照 Wilder 對於是否為同志的指控的矢口否認,或許皆源自於社會對同志族群的攻擊性,最深層的恐懼,所對照出不同的防衛機制。
而 Oscar 本身也並非沒有這樣的防衛機制,在正確的「知道」性別意識、與對性別意識與差異的「實踐」過程之中,Oscar 並沒有做得特別好,卻拿 Peter 來當作語言暴力的發洩工具,或許 Oscar 才是整部片中最為矛盾與病態的人。
片末 Oscar 帶著 Buffy 到海邊將 Buffy 的屍體流放,身體已死但靈魂不滅的 Buffy 對 Oscar 說出「自己」早已是陸續更替的第四支倉鼠,Oscar 卻漏聽了這項事實。
這個橋段顯得耐人尋味,既然 Buffy 僅僅是 Oscar 心中的另一個聲音,那麼親眼目睹祂死亡的 Oscar,是否在抽出困擾他的鐵條之後,從此不必要再需要那個聲音?
既然如此,那麼在當下就已四肢冰冷的 Buff 於那時就該停止出聲,他的聲音卻持續到了片末?而 Buffy 的低語是 Oscar 心中所想,Oscar 又怎會漏聽自己心中所思?
或許即使逃離了瘋狂父母的小鎮,以駐村藝術家身分獨居的 Oscar 心中才更是癲狂或脆弱,需要一個心中的 Bing-Bang。而假意向心中 Bing-Bang 告別的他,卻對於 Buffy 不存在這項事實難以跨越;而選擇以漏聽向自己交差。
如此之下,Oscar 終將可以繼續尋找另一個 Bing-Bang 投向淺意識的溫柔鄉。
性向認同的議題,自然是貫串愛人怪物一片的主要議題,但無論是導演過度貪心的想要容納太多議題所致、又或是他本來就有想要表現這樣些微搔弄的輕撥手感,我都認為這對最後作品的呈現是好的。
這樣的呈現顯得愛人怪物並未抓著同志議題往死裡打,反而水平審視了每個角色所面對的壓迫與失敗,片名選用櫃子一詞暗指劇中角色成長過程中或多或少遇上而不願正面對峙的櫃中野獸,少年們青澀、生硬又不熟悉自己,對於幼年時期的自己其強烈的震撼形塑了我們對於恐懼最根本的樣貌,一點一滴的滲入一個人最深最深的未知意識之中。
而或許少年們皆終將在親友們的猜疑與愛之中,逐漸建構更成熟的我。如此面對成長的過程使得本片更加餘韻雋永。
※片名 Closet Monster 一詞可直翻為「櫃中野獸」,可解讀為小孩睡夢中會從床底或是衣櫃中衝出的想像中的怪物。電影「怪獸電力公司」、「怪怪屋」、「羊男的迷宮」或是童話故事「納尼亞傳奇」皆有 Closet Monster 故事的影子。
愛人怪物/ Closet Monster/2016
史蒂芬鄧恩/STEPHEN DU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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