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我第一次見到 C 的時候,是在火車上,往台東的莒光號。
當我找到我的座位時,C 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了,她從那時起就托著下巴,以極為與玻璃車窗靠近的姿勢盯著月台上來來往往的人。
不小心買到了太晚的車票,窗外已經沒有任何稱得上景色的東西可看,但是她卻一直一直盯著窗外,我那時候以為她特別喜歡的是深得猶如無底洞的室外,那轉瞬消逝在眼前的一片無盡的黑色。
#003
她放鬆一口氣然後倒在椅子裏,不經意的和車窗倒影上的我四目相望,我有點不好意思的撇開視線,希望她不要認為我是個變態。
我低著頭看著手中的聶魯達,背脊冷冷冒汗,餘光觀察她的動態,移動了一下坐姿,大概是因為冷而穿上了外套,然後她停了下來。
「妳也喜歡聶魯達嗎?」
她的聲音比我想像中更滄桑點,我有點手足無措,沒有馬上回答她。
「我是個絕望者,」我抬起頭,對上她的視線,「一句沒有回聲的話語,一個一無所有,也擁有過一切的人。」她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妳一直在看這一頁。」
我尷尬地對她笑了一下,『妳常在火車上搭訕別人嗎?』
「那妳常在火車上盯著人看嗎?」
她,都,看,到,了。
我像個被剝光衣服遊街的小丑,漲紅著臉,為自己感到丟臉、難堪。
「最後的船索,我最後的渴求緊繫住妳。」
『在我最荒脊的土地上妳是最後的玫瑰。』我接完她的話。
她對我笑。
#004
第二次遇見 C 時,我在淡水捷運站對面的麥當勞坐著,她就站在月台上。
我一直很喜歡這裏,有事沒事都會來這裏坐上一陣子,看著一班一班的列車,進站、出站、進站、又出站,一群一群人來來去去,像一部步調緩慢卻富饒趣味的電影。
C 站在月台上,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我的方向(一開始我甚至以為她正看著我,)但是其實她的焦點落在更遠的地方,或許是另一個次元,有一雙眼睛與她互看。
車來了,她把被風吹亂而遮住視線的瀏海豪爽的往後撥,我看著她上車。
親愛的 Q:
我一直不適應台灣的航空公司。
空服員太漂亮卻缺乏親和力,好像她們只是航空公司的商品而已;話術太做作,尤其是開頭的「您好」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剛到這裡,由於很突然,語言障礙讓我有點難受,不過這裡比台灣稍涼的氣候正合我意。
我仍然會不由自主的一直想著那天,與那天以前發生的事。
其實一切都在「正在發生中」,沒有什麼是突然造成的,只是我們總是習慣性的擷取最暴力的瞬間,才會受到太重的傷害。
我一直記得國小二年級時,我的班導師送我的話:「面對當下所有無法理解無法接受的事,都別去掙扎、抵抗,慢慢的等待時間前進,有時候,那些事情是需要時間解答的。」
我想,我正在那個過程,等待時間給答案、給撫慰。
祝 好
妳的 C
#006
親愛的 Q:
有些人就是喜歡看他人在痛苦與自我懷疑中掙扎,她在離去前踢了妳一腳,妳若沮喪、放棄便中了她的計。
妳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是流動的,誰的來到或是誰的離開都不是我們能選擇的,我們所能做的只有看著,然後接受。
我不是那種會委著哭的人,誰要來,我歡迎,誰要走,我便放手。
只是誰知,我一放手,連她都不見了。
昨天從鄉下坐最慢的火車回來(在那裏我想起我們初識的情節),在一片黑暗的窗外,除了散落在地平面上的點點燈火,妳絕對不會相信我看到了什麼吧?
祝 好
妳的 C
#007
我還記得和 C 騎小綿羊去小烏來的那一天,太陽太大,我們倆個人合穿一件薄外套遮陽光,我的手仍露出一截。
小烏來的環境非常乾淨,親水區域清澈見底,把腳泡在水裏還會有小魚來親吻;原住民自家經營的快炒店除了經典竹筒飯和烤肉串,也販賣用拉拉山上的水蜜桃做的水蜜桃冰沙。
「我好開心,也好難過。」C 說。
「為什麼?」
「因為在我們享受的當下,這一切正在失去啊。」C 很認真的吸著積在杯子底部的水蜜桃汁邊說著。
我瞇著眼睛,遮住太陽的薄雲又飄走了。
#008
「我對失去過敏。」在一次閒聊中我對她提起,「比吃到蝦子更慘。」
這不誇張,對於「失去」這個過敏源我感到不適的程度可謂恐懼。
呼吸困難、全身無力、眼睛無法辨識顏色,症狀發生時甚至需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別忘了呼吸。
2013.09.26 雨,於台北。
#009
「讓我們在水中好好看看自己!
我們是否有兩隻手,一張臉?
讓田野、鳥兒、小路、小溪
為我們做證。這個世界
承受不了這樣的愛情。
陽光也不可能老照著它。
我們獨自待在水邊,
我們獨自待在樹下,
高高的樺樹直指藍天。
在別人的世界哩,是否也有
別的樺樹,別的小溪?
我們的手一握在一起,
就忘了自己是誰;
我們的唇一貼在一起,
就忘了虛偽與現實
有甚麼區別。
我們在同一道光亮中融化,
沒有了年齡,失去了重量,
世界變成了我們的模樣。」
她曾經讀過這首詩給我聽。
我一直記得那時候,我們一起躺在床上,沒有開燈的房間,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床邊的一角,也落在她的臉上。我半趴著,手托著腮,看著她瞇著眼睛念這首詩。
那個下午好安靜,好和諧,好漂亮,好幸福。
#010
C 跟我說過,她愛上了一個內涵飽滿卻憂鬱的女孩。
「我們去看紅色的朝霞。」
那天我和C坐在她家附近的防波堤上,海風陣陣,把我們的頭髮吹亂,她指間的菸也常常被吹熄。
「我以為我能把她從那深不見底的鴻溝裏救上來,」C 望著天空和海面的交界,「但是我不能,即使她對我笑,我仍然不敢確定她是發自內心快樂或否。」
我一直很喜歡海邊,坐在沙灘上,或坐在海浪沖得到的地方,浸在鹹鹹的水裏,讓黏黏的空氣附著在皮膚上。
C 家後面的防波堤很高,也很窄,我們坐在上面,雙腳垂下的下方便是波濤洶湧和冰冷的消波塊。
「但是我仍然愛她。」C 說。
#011
「今天下午,」我坐在床沿,聞聲轉頭看她,她斜斜地躺在床上,床單被弄得凌亂,一絲絲汗珠流在她精緻的皮膚上,在晚起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要去哪裡?」她問。
『不知道欸。』
「我提議繼續躺在床上。」
『這樣好嗎?』
「怎麼不好?」
『珍貴的週日下午就在床上悄悄溜走。』
「這樣才好,」她閉上眼,「週日下午,哪裡都不去,和妳在家裡發呆,等時間過去,然後晚餐吃樓下的石鍋拌飯。」
『又吃石鍋拌飯?』
「好吃啊!」
這樣才好,和妳一起虛度時間,在家裡走來走去,躺在床上觀察對方的五官,手輕輕蓋在妳軟軟薄薄的臉頰上,湊近然後吻妳,聊著無邊無際的事,等時間過去。
她用我想是她說過的那種樣子,躺在我旁邊,眼簾輕輕蓋著,故事輕輕從她微啟的雙唇間迸出。
「現在和妳虛度時間,也是好的。」C轉頭看著我說,她的眼睛裡有我,我想她也在我眼睛裡看到了她自己。
#012
妳變成我的鬼了嗎?
妳一直在這裡嗎?
好幾年了,這裏從空無一人的海灣,只屬於妳和我的地方,一下子被好多人佔領,我感到悲傷,心裡空蕩蕩的。
被海風吹出一條條紋路的沙灘,一下前進一下退的海浪,逐漸變冷逐漸貼近水面的太陽,宮崎駿的雲,由橘色漸層到紫色的天空,躺在我肩膀上的妳,我到現在依然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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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是流動的,誰的來到或是誰的離開都不是我們能選擇的,我們所能做的只有看著,然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