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節儉的人,從小到大的幾個興趣幾乎都不花錢,寫字是其中最便宜的一項,只要一張紙一枝筆、席地便可以為文,大家只看你寫了什麼,並不會有人介意你用的是多貴的鋼筆。
前年開始接觸到底片的契機,也是因為節儉。
去年從家裡的舊抽屜裡意外找出一台塑膠製的「松鼠機」,白色的機身不過手掌大小,沒有閃光燈,幾乎就像小孩子的玩具。因為沒有底片,我把玩了一會,便收回抽屜,松鼠機就像還沒被親吻的公主,繼續在我的抽屜裡躺了幾個月。
一直到同事有一天逕自送了我一捲底片,為了不浪費這捲底片,我才把抽屜裡沉睡的松鼠機找出來,底片吻了它一下,松鼠機幽幽甦醒。
但我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弄清楚的是,從沒問過我有沒有底片相機的這位同事,當時為什麼要送我底片呢?逕自賦予我一捲底片的她,好像帶領我去了神祕聚會的虔誠信徒:「不了解、不知道這是什麼也沒關係,反正先進來看看嘛!」大概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把對底片的信仰傳遞出去的同事,是底片牧師。我是迷途羔羊,從此開始建立和底片的關係。
底片攝影和數位攝影最大的不同,在於等待,像是把時光膠囊埋起來,約好時間到了再去打開,因為有所隱藏,因為讓時間先走一點,所以便不會執著在當下就要得到完美的照片,反而把大好時光都浪費在拍照了。
拍底片是關於捨得,捨得在數位影像時代,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我的第一卷底片洗出來有幾張漏光,幾張只剩黑影,明明是因技術不佳,我卻都把它當成光來過的證據。
第二捲底片則是一件慘案,殘暴程度堪比家暴。那天剛從合歡山下山,連下了兩天雨的山林是一片泥濘,我把全身上下脫個精光,跑進浴室淋浴,衣服在洗衣機隆隆轉動,一洗兩日以來的壞天氣。一個小時之後我從洗衣機中撈出衣服,才從褲子口袋裡找到我的底片機!白色的松鼠機經過「洗禮」,看起來更白了。
張愛玲寫過:「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
噢,恰好也被捲入洗衣機中的泡水底片想是不可能再顯影了,我擦乾相機內外,換了一捲全新的底片繼續拍。拍完36張後忐忑的送洗,竟然也給我洗出來了,洗衣機和底片機都沒壞,照片裡的風景還是這麼美,我在想,我們也可以。
更早更早,早在開始拍底片以前,我就到過暗房。那是大學校內舉辦的體驗課程,學校把我們聚集在校內的電影院裡,老師教我們先在紙盒子上挖一個洞,洞不能太大,否則會造成曝光過多,最好小的像一粒米,那是最適宜抓住光的大小,接下來老師把燈光全暗,只點亮一盞紅燈,教我們把底片黏在盒子內,而且絕對不能打開。
接下來我們一行人便捧著那一盒潘朵拉的盒子,四散到校園內,捕魚一般捕光。我小心翼翼像拿到珍貴巧克力的小女孩,只有一次曝光的機會,這是不可逆的,只能夠失去一次的東西。
拍回來的底片也得自己沖洗,我們幾十個人,回到暗的像末日的電影院裡,一起數到三,把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召喚裡面的慾望,並像一種儀式一樣,讓他平躺在藥水裡。「輕輕搖一搖,」老師說:「影像要出來了。」
這一次,我的底片洗成一整片像白紙一樣白的白照片,「曝光太多秒,太貪心了。」老師說。
因貪心而弄巧成拙的人,往往是因為節儉,因為真正花得起錢的人,並不會去多拿一些零頭,真正能駕馭時間的自由人,並不會想要多抓住那幾秒鐘。 拍底片是關於捨得,捨得讓光來、也讓光走,懂得真正把握時間的方法,是讓時間一過再過,不要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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