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市政廳預報、LA 市政廳預報。今夜的 Player 指數將出現嚴重超標,市政廳在此呼籲民眾注意自身安全。再報告一次…』
華燈初上,天邊一片流霞絢爛斑斕,紅的血艷、紫的妖冶。LaMro腳下的尖頭細高跟踏過市中心鋪得爛死了的柏油路面,LE燈牆全年無休,依舊在用冷光強姦路人的身體與視覺。
「又超標啦?」街燈下、轉角邊,女白領和女學生們各自竊竊私語,「這個月第幾次啦?」她們臉上是清一色的無奈與厭煩。
「唉,週五嘛。超標也正常。」總是會有那麼一個朋友特別看得開,她可能剪著齊肩短捲髮、可能夾著一根煙、可能啜著一杯酒,她會嘆一口氣,雲淡風輕這麼說。
她的灑脫是用無數個崩潰夜晚、無數次嚎啕大哭、還有無數遍心灰意冷推砌而成。沒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了,但她在人前永遠是那副自在瀟灑的模樣。
也或許,回到家,脫下合身的優雅衣裳,她的一顆心、早已痛到荒蕪。
「真的好可怕喔!」然後,會有一抹嬌滴滴的嗓音在這時冒出來,憂心忡忡地、彷彿這是人生中至關重大的問題,「現在根本不知道誰在超標期,以前那些檢定症狀好多都不管用了!」
「就是說啊!」大家開始七嘴八舌,這個城市有一個通病——大家都說著最憎 Player、卻開口閉口就談 Player。心碎與背叛像碾壓過花園的坦克車,在每個生命裡留下攔腰折斷的傷痛。
這個城市,每個人都是患者,已經無藥可治。
「我聽說,」露天 Grill Bar 內的套裝女士開口了,拿起餐巾印了印嘴角,在潔白的布料上留下一個斑剝的唇印,「市政廳醫療局開發了一種新的檢測儀,可以立刻診斷出 Player 指數,已經進入最終試用階段了。」
「啊?真的假的?」那一桌的女人們立刻鬧成一團,為這個消息欣喜不已。
LaMron 打大街上走過,塗著珍珠光 Gel 甲彩的纖纖玉指不自覺地探入手提包內。那個檢測儀就放在那裡,塑膠質感觸手生溫。她是市政廳醫療局的開發部總監,而她現在要去見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她已經約會了快兩年,簡稱 Mr.F。
Mr.F 很普通,LaMron 早已學會不要和那些俊美富有的男人打交道,因為他們就是麻煩製造機,在他們身邊沒有人會得到幸福。
Mr.F 有著普通的長相,一般的學歷,尚可的工作,一米七七的身高。不會為你開車門但會為妳開房門,不會發現妳有點冷但會為妳在上菜前倒一杯茶,不會記得妳喜歡吃什麼但會把他喜歡吃的東西夾到妳碗裡。
最濫大街的那種男人。
Mr.F 和 LaMron 是研究所時期認識的,很奇怪,大學畢業好像是人生開始崩壞的時刻,所有世故的勢利、深藏的心計,都在那個階段蜂擁而來。
幸好,Mr.F 對她始終是很好的。
那家濱海的餐廳一如既往放著 trance,這是他們學生時期常來的地方,LaMron 坐下,Mr.F 已經到了,面前擺著杯水,含笑地望著她。
「今天比較晚?」Mr.F 將桌上的前菜麵包推向她,拿起水來喝了一口。
「路上聽到廣播,說今晚又要超標了。」LaMron 搖了搖頭,轉過身、將手提包在隔壁座位放好,她柔軟的直髮落在自己頰盼,旁邊蠟燭在幽暗的窗前搖曳,一晃一跳、映的空氣都有些曖昧起來。
「我很想妳。」Mr.F 說,身體向前傾,瞇著的眼裡盡是深情。
「我也是。」LaMron 回答,兩隻指頭撕扯麵包,輕巧而緩慢地放進嘴裡,麥子的甜香像他的吻,都是純厚的醉人氣息。
週五的夜,晚飯必然只是開場戲。他們從濱海餐廳、轉場至繁華街道上的酒吧、再到高樓林立間的五星酒店。
他的手穿過她的髮,將她壓到床上,酒店房間玄關的燈被一面轉角的牆擋住了,LaMron 摟緊 Mr.F,咬他的肩膀。
Mr.F 輕笑,在黑暗中 LaMron 看不見他的瞳孔,但他炙熱的體溫、還有最直接證明此刻奔流慾望的挺硬,都在 LaMron 心中燒成一朵綻放的花。
愛情與本能在這瞬間完美結合。純粹、直接、抽離所有被強加的世俗煩惱,那些理智的抑鬱、是下一秒的事。這一刻是歡愉而狂喜的,這一刻世界悠揚而深邃,這一刻就像永恆,直到…那些現實中無法被抹滅的東西再度浮上檯面。
在完事後洗澡的熱水中,在酒勁過後的昏睏裡,在本來只有你我的房間內,誰先點亮手機之後,現實回來了。
現實是他光裸的手臂伸出棉被外按開的床頭燈,是隱隱約約在心裡擔憂起來的公事,是所有深埋在心底不願再憶起的往事。現實是真實而囂張的存在,與血肉和靈魂共生。
「我有個禮物要送給妳。」放下手機,Mr.F 這麼說,從床上坐了起來,單手支著額角,笑著斜睨她。
「這麼巧?」LaMron 也笑了起來,探過身去吻他,「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那個在手提包裡,靜靜躺著的塑膠製品。
「真的?」Mr.F 回應她的吻,戀人總是願意浪費一輩子來纏綿,因為在彼此的體溫間上了癮,再光彩奪目的鑽石、都比不上愛人耳鬢廝磨時一聲嚶嚀。
「嗯,」LaMron 幾乎又要在 Mr.F 的氣息包圍中癱軟下來,她雙眼半瞇,「你先送吧。讓我看看你給我準備了什麼…」她放開 Mr.F,倒回床上,手臂懶洋洋地擱在枕邊,凝脂玉露、肌膚緋紅,都是歡好後撩人的模樣。
Mr.F 跳下床,走向書桌,在公事包裡掏著什麼。
LaMron 翻過身趴著,興致勃勃地等待,卻沒想到 Mr.F 就這麼跪了下來。
「LaMron,」他說,「跟我訂婚吧。」
Mr.F 手中的戒指在盒裡閃耀,明明酒店房間裡的燈那麼暗,那鑽石卻晶瑩璀璨地像整個銀河都重疊在了一起。
LaMron 怔住了,她的腦海裡轉過很多事情,一些十年前的她根本不會在此刻考慮的問題。
Mr.F 以為她是默許了,拉過她無力的手,將那個白金的環套上了她的無名指。
「等我們結婚,我們就去西班牙度蜜月……」Mr.F 站起來,坐到床邊,摟過她在懷中,叨叨絮絮地說著未來的願景。
他口中的未來,很美、很甜,幾乎就是 LaMron 夢中的一切了。
LaMron 有點恍惚,她覺得自己意識搖搖欲墜。
「嗯?所以妳要送我的禮物是什麼?」直到 Mr.F 講夠了婚後計畫,這才突然想起。他彈了彈 LaMron 的額頭,用一個問題把她拉回現實。
LaMron 抬起頭,望住 Mr.F。
這個男人說要跟她結婚的。
那她還要懷疑嗎?還要試嗎?
好不好就這樣隨他去?好不好做一次糊塗人?
好不好明明知道這個城市、這個世道很危險,卻還是放任自己沐浴在風險中?
好不好忘掉過去受過的傷?認認真真再相信一次愛情?
就像 18 歲的時候那樣,單純因為喜歡,所以,粉身碎骨也願意。
「怎麼了?怎麼不說話?」Mr.F 還在問,語氣溫柔寵溺,在她額間印下一吻。
她勉強坐起來,頭很痛、呼吸有些困難,「嗯,」她說,喉嚨乾啞:「禮物在我包裡,我給你拿。」她終究還是站了起來,走到床邊,彎下腰翻起包包。
大約是她彎腰的動作帶起了身上寬大的男式趁衫,露出那光滑潔白的大腿與臀部,Mr.F又擁了上來,一雙結實手臂環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頸盼。
「妳已經是我最好的禮物了。」他說,每一字每一句都敲在 LaMron 的心上。
LaMron 握著檢測儀的手指骨隱隱生疼,她站著,任憑 Mr.F 抱住她,做最後一次掙扎。
理性來說,轉過身、打開儀器,結果發現一些沒人會感到意外的殘忍真相,可能性大約是 80%。
就這樣糊糊塗塗不去追究真相,最後能夠得到幸福的機率大約是 20%。
即便她想要相信,這個人、這份愛情,從來擁有過的都是 100%。
但是,這可能嗎?
就在這一秒的咬牙間,她已經回頭,將檢測儀對準 Mr.F 腦門,按下開關。
滴————
儀器發出尖銳而刺耳的聲響,在 Mr.F 跟 LaMron 都還沒來的及反應過來前,塑膠背版上森冷的顯示屏已經轉成紅光。
『市政廳醫療局認證,指數 408,嚴重超標,請患者立刻前往輔導中心…』
LaMron 原來不是 Mr.F 唯一的女朋友。
原來 Mr.F 從研究所開始,就一直在交往另外一個女人。
Mr.F 與那個女人認識在先,和 LaMron 訂婚,不過是有一筆投資、想讓 LaMron 拿出錢來。
LaMron真的並不意外,但她還是皺起了眉。
說到底,真相不過又是這樣,還能怎麼樣呢?這麼多年,難道還沒有習慣嗎?
她摘下手上的戒指,扔給 Mr.F。
「你走吧。」她說,搖了搖頭,不願再去看這個曾經認真愛過的男人,「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
她真的並不怪他們,每個人有每個人追尋的東西,即便這些人傷害了她,她也始終相信,沒有人是存心的。
她閉上眼,強忍著眼淚不要留下來,心裡也許還冀盼著他最後能抱一抱她,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然而,等待她卻只有手臂一扯,緊接著又是滴————的一聲,比上一聲更加撕心裂肺。
她睜開眼,Mr.F 手中的檢測儀正指向自己。
她滿面紅光,那把機械女聲又再度吶喊起來:『市政廳醫療局認證,指數 215,輕微超標,請儘速服用穩定藥物…』
Mr.F 不是 LaMron 唯一的男人,在 Mr.F 出國讀博士的那兩年裡,LaMron 睡過別人,幾個人,有些是萍水相逢的金髮碧眼、有些是派對上朋友的朋友、有些是那一秒的怦然心動……
LaMron 嘆了口氣,望向 Mr.F,發現他臉上正帶著不屑的冷笑。
「呵。」一聲呵,又像一聲哼,Mr.F 隨手將檢測儀一扔,頭也不回的走了。
又快又疾,Mr.F 帶起一陣風,呼地刮過 LaMron 的臉,房門沈重,在 LaMron 身後關上,發出驚心動魄的巨響。
檢測儀在地上滾了兩個圈,晃了晃然後不動了。
LaMron 掩住臉,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腿一歪倒坐下來。
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Mr.F 一定是去找那個女人了吧?所以說那女人就可以得到幸福嗎?她是不是會接下那個原本不屬於她的戒指、在未來的一年或兩年內、走上教堂裡那條本不該她走的紅毯?
妝都花了。
睫毛膏不是防水的嗎?為什麼棉被上、臉上、空氣裡心裡,都這樣黑乎乎的讓人躁鬱。
LaMron 再度閉起眼。
睡吧,睡吧,帶著妳就算粉碎愛情也要知道的真相,在日復一日的苦澀中沈睡吧。
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困難?
是真心?是認命?還是看不開的執迷?
這個城市,迷失、幽暗,每個人都是魔鬼,卻還妄想扮作天使。
街邊那個姑娘點起一根 Nat Sherman 的 Fantasia,豔紅的菸身在夜色中燃亮。
呼。
一口煙像一縷幽魂,消失在膠著濕悶的空氣裡。
LOST.
ANGE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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