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哀傷的是,不論我們怎麼拼盡全心全力,滅失的就是滅失了,重來的也不會是原來的。」
殘酷意外,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一頂荊棘編結的冠冕,燙著扎著,清晨黑夜,總有某個瞬間讓人軟弱得渴欲隨著飽溢的悲哀窒斃。一了百了。然而恐懼不一定支持自絕的勇氣。受傷的人恆久徘徊在夜色來臨前的黃昏裡,拼命掙扎在一切將要結束的預感,卻同時抗拒著現實已然發生。矛盾成為生命中最巨大無解的衝突。
有些錯,他們也許都說不是你的責任,但那是旁觀者好心的理解與同情,一如受害者也必須從強作豁達中求得解脫。終究只有你清楚那些善良無法成為赦免。那是你內心一整片荒原,等待烈風深雪的季節過去,或許可以有機會一寸一分重去耕犁,然後慢慢期盼一點可能的綠意。
傷痛如同寂寞,無法被他人所體貼。都是自己的,都是獨有的。
傷鑄下了,痛就成了鑲入體膚的標籤。傷痛像一面鋪著隔音棉的牆,擴散不了的聲音蓄積,震盪出心室的顫動。它的構成一如記憶隨著時光流逝而深淺漸層的效應,越抹擦越暈糊。不斷擴張的面積,無法收拾,幾乎鋪天蓋地了,要淹滅世界了。
痛的血色由豔褪暗,悲哀就接之勒捆。悲傷是一座雜蕪的花園。在荒廢之前,都有每個人認知的完美(幸福)的樣貌,所以各自試圖修葺的方式手法也就迥異殊別。然而,真正哀傷的是不論我們怎麼拼盡全心全力,滅失的就是滅失了,重來的也不會是原來的。我們到底只是(也只能)在模仿曾經的美好。連複製都不算。
治療創傷是一次盡頭無限延伸的長途跋涉。總是以為抵達了終站,卻不過是你需要一口喘息所導致的錯覺。每一次,都是一次對於殘破的絕望。一站又一站誤會的應許之地,原來都只是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的廢墟。你是一個孤獨的旅人,除了本來疲倦的包袱,還有刻劃在心頭上的傷。你知道要不停前進,卻又不由自主頻頻回顧。
《擁抱遺忘的過去》(Every Thing Will Be Fine)裡三個本來就已經佈滿生命皺紋的靈魂,因為一場冰天雪地中的車禍意外,加速並決絕地裂解了脆弱的表面和平。他們都不是犯錯的人。錯的是時機是渴望、是命運。他們只能潛行迷惘中學習堅持,體驗悔恨,或者才有可能反芻一點點釋然的安慰。
較之於人生,傷痛的複雜不單純並不遑多讓。創痛一旦形成了,必不是單向。有無辜承受的一邊,有讓良知鞭韃的一方。日子裡的點點滴滴,你的我的他的,彼此是一圈圈交錯的漣漪,撞擊扭曲破碎,到底都同生同溺在一塘池水(事件)裡。
物換星移,記憶與現實一步步蹀踱過來時歲月。車禍意外中存活的男孩長大了,他的記憶輾轉成需要解釋的執迷(謎)與困惑。男人與男孩一起經歷意外的那一晚,如果男孩明白弟弟的死亡不是男人的過錯,難道他不會以為錯在自己嗎?傷害必須一個寄託(歸咎)的對象,否則沒有一個人堪以承擔痛苦的重量。
男人未曾一時一刻或忘悲劇發生的那一天,他寄情於小說寫作,嘗試過程中分攤並稀釋盈懷的負疚。男孩後來偏執的行為或許逾越了分寸,卻也讓男人體覺到自己的心其實絕大程度已然從創傷中復癒。他也許忘不了那天,但他卻慢慢離開了那天發生的事件。所以,對於男孩的尋釁,不涉情緒無關原諒,都因為他懂得自己一路走來所歷練過的折磨心情,男孩才正要啟程。
當我們指責或不指責對方,其實尋求的不過都是自身的平靜。
疼痛不能轉嫁,就像我的愧疚不能替代你的失去,你的遺憾也不會是他生命的缺口。即使有那麼一些時候,我們看似牽扯著,但最終我們必然互不相干。因為我們都是自私的。我們誰也不能為誰保留或棄捨甚麼。好像一聲,你好嗎?如何真心,最後也只是無力有所干涉的一次寒暄罷了。
事情發生的那一刻起,時間便已將我們帶離了現場。所以時間從未治癒我們。它只是拉遠了、曲折了痛苦的路徑。遙遠的、模糊的現場,距離削弱了緩和了我們對痛的感應。
文溫德斯抑鬱卻不陰鬱的節奏與調度,將一個本該情緒大起大落,充滿戲劇張力的故事,涓滴成一線蜿蜒過晦暗不明的人性的細流,溫熱薄涼,只讓人自己願意使多少力去感覺多少,而非盲目跟隨激烈情節直覺地躁動。就好像故事裡所有的起伏、傷心、內疚、寬恕⋯⋯皆不是其他甚麼人的造成,而是自己如何面對、要不要面對的意願與決定。
《擁抱遺忘的過去》(Every Thing Will Be F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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